《栾城后集》第二十一卷(苏辙·杂文十三首)

  《栾城后集》第二十一卷(苏辙·杂文十三首)

  《汝州龙兴寺修吴画殿记》苏辙

  予先君宫师平生好画,家居甚贫,而购画常若不及。
  予兄子瞻少而知画,不学而得用笔之理。
  辙少闻其余,虽不能深造之,亦庶几焉。
  凡今世自隋晋以上,画之存者无一二矣;自唐以来,乃时有见者。
  世之志于画者,不以此为师,则非画也。
  予昔游成都,唐人遗迹遍于老佛之居。
  先蜀之老有能评之者曰:“画格有四,曰能、妙、神、逸。”
  盖能不及妙,妙不及神,神不及逸。
  称神者二人,曰范琼、赵公祐,而称逸者一人,孙遇而已。
  范、赵之工,方圜不以规矩,雄杰伟丽,见者皆知爱之。
  而孙氏纵横放肆,出于法度之外,循法者不逮其精,有従心不逾矩之妙。
  于眉之福海精舍,为行道天王,其记曰:“集润州高座寺张僧繇。”
  予每观之,辄叹曰:“古之画者必至于此,然后为极欤!”其后东游至岐下,始见吴道子画,乃惊曰:“信矣,画必以此为极也。”
  盖道子之迹,比范、赵为奇,而比孙遇为正,其称画圣,抑以此耶?绍圣元年四月,予以罪谪守汝阳,间与通守李君纯绎游龙兴寺,观华严小殿,其东西夹皆道子所画,东为维摩、文殊,西为佛成道,比岐下所见,笔迹尤放。
  然屋瓦弊漏,涂栈缺弛,几侵于风雨。
  盖事之精不可传者,常存乎其人,人亡而迹存,达者犹有以知之。
  故道子得之隋晋之余,而范、赵得之道子之后。
  使其迹亡,虽有达者,尚谁发之?时有僧惠真方葺寺大殿,乃喻使先治此,予与李君亦少助焉。
  不逾月,坚完如新。
  于殿危之中得记曰:“治平丙午苏氏惟政所葺。”
  众异之曰:“前后葺此皆苏氏,岂偶然也哉!”惠真治石请记。
  五月二十五日。

  《汝州杨文公诗石记》苏辙

  祥符六年,杨公大年以翰林学士请急还阳翟省亲疾,继称病求解官。
  章圣皇帝以其才高名重,排群议,贷不加罪。
  逾年以秘书监知汝州。
  公至汝,常称病,以事付僚吏,以文墨自虞,得诗百余篇。
  既还朝,汝人刻之于石。
  皇祐中,郡守王君为建思贤亭于北园之东偏。
  绍圣元年四月,予自门下侍郎得罪出守兹土。
  时亭弊已甚,诗石散落,亡者过半,取公汝阳编诗而刻之,乃增广思贤,龛石于左右壁。
  呜呼!公以文学鉴裁,独步咸平、祥符间,事业比唐燕、许无愧,所与交皆贤公相,一时名士多出其门。
  然方其时,则已有流落之叹。
  既没十有五年,声名犹籍籍于士大夫,而思贤废于隶舍马厩之后,诗石散于高台华屋之下矣。
  凡假外物以为荣观,盖不足恃,而公之清风雅量,固自不随世磨灭耶!然予独拳拳未忍其委于荒榛野草而复完之,抑非陋欤?抑非陋欤?

  《李简夫少卿诗集引》苏辙

  熙宁初,予従张公安道以弦诵教陈之士大夫。
  方是时,朝廷以徭役、沟洫事责成郡邑,陈虽号少事,而官吏奔走,以不及为忧。
  予独以诗书讽议窃禄其间,虽幸得脱于简书,而出无所与游,盖亦无以为乐也。
  时太常少乡李君简夫归老于家,出入于乡党者十有五年矣,间而往従之。
  其居处被服,约而不陋,丰而不余。
  听其言,未尝及世俗;徐诵其所为诗,旷然闲放,往往脱略绳墨,有遗我忘物之思。
  问其所与游,多庆历名卿,而元献晏公深知之。
  求其平生之志,则曰:“乐天,吾师也。
  吾慕其为人,而学其诗,患莫能及耳。”
  予退而质其里人,曰:“君少好学,详于吏道,盖尝使诸部矣。
  未老而得疾,不至于废而弃其官。”
  其家萧然,饘粥之不给,而君居之泰然。
  其子君武,始弃官以谋养,噶里闾,不避劳辱,未几而家以足闻。
  陈人喜种花,比于洛阳。
  每岁春夏,游者相属弥月。
  君携壶命侣,无一日不在其间,口未尝问家事。
  晚岁,其诗尤高,信乎其似乐天也。
  予时方以游宦为累,以谓士虽不遇,如乐天,入为従官,以谏争显,出为牧守,以循良称,归老泉石,忧患不及其身,而文词足以名后世,可以老死无憾矣。
  君仕虽不逮乐天,而始终类焉,夫又将何求?盖予未去陈而君亡。
  其后十有七年,元祐辛未,予以幸遇与闻国政,禄浮于昔人,而令名不闻。
  老将至矣,而国恩未报,未敢言去。
  盖尝恐兹心之不従也。
  君之孙宣德郎公辅以君诗集来告,愿得予文以冠其首。
  予素高君之行,嘉其止足,而惧不能蹈也,故具道畴昔之意以授之。
  凡君诗古律若干篇,分为二十卷。

  《王子立秀才文集引》苏辙

  昔予既壮,有二婿,曰文务光、王适。
  务光俊而刚,适秀而和。
  予方従事南都,二子従予学为文,皆长于《诗》《骚》。
  然务光之文,悲哀摧咽,有江文通、孟东野感物伤己之思。
  予每非之曰:“子有父母昆弟之乐,何苦为此!”务光终不能改也。
  既而丧其亲,终丧五年而终。
  予哭之恸曰:“悲夫!彼其文固有以兆之乎?”始予自南都谪居江南,凡六年而归,适未尝一日不従也。
  既与予同忧患,至于涵泳图史,驰骛浮图、老子之说,亦未尝不同之。
  故其闻道益深,为文益高,而予观之亦益久。
  盖其兄弟妻子,严而有恩,和而有礼,未尝有过。
  故予尝曰:“子非独予亲戚,亦朋友也。”
  元祐四年秋,予奉诏使契丹。
  九月,君以女弟将适人,将鬻济南之田以遣之,告予为一月之行。
  明年春,还自契丹,及境而君书不至,予固疑之。
  及家问之,曰:“噫嘻!君未至济南,病没于奉高。”
  予哭之失声。
  君大父讳鬷,庆历中枢密使,以厚重气节称;考讳正路,尚书比部郎中,乐易好施,得名于士大夫。
  而君以孝友文章居其后,谓当久远,而中道夭,理有不当然者。
  况予老矣,而并失此二人,能无悲乎?君之没,女初未能言,而子裔未生。
  君弟遹,昔与君客徐,始识予兄子瞻。
  子瞻皆贤之。
  意王氏之遗懿,其卒在遹乎?遹裒君之文得诗若干、赋若干、杂文若干、分为若干卷以示予。
  予读之流涕,为此文冠之,庶几俟裔能立以畀之。

  《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》苏辙

  东坡先生谪居儋耳,置家罗浮之下,独与幼子过负担渡海。
  葺茅竹而居之,日啗蒣芋,而华屋玉食之念不存于胸中。
  平生无所嗜好,以图史为园囿,文章为鼓吹,至此亦皆罢去。
  独喜为诗,精深华妙,不见老人衰惫之气。
  是时,辙亦迁海康,书来告曰:“古之诗人有拟古之作矣,未有追和古人者也。
  追和古人,则始于东坡。
  吾于诗人,无所甚好,独好渊明之诗。
  渊明作诗不多,然其诗质而实绮,癯而实腴。
  自曹、刘、鲍、谢、李、杜诸人皆莫及也。
  吾前后和其诗凡百数十篇,至其得意,自谓不甚愧渊明。
  今将集而并录之,以遗后之君子。
  子为我志之。
  然吾于渊明,岂独好其诗也哉?如其为人,实有感焉。
  渊明临终,疏告俨等:‘吾少而穷苦,每以家贫,东西游走。
  性刚才拙,与物多忤,自量为己必贻俗患,黾勉辞世,使汝等幼而饥寒。
  ’渊明此语,盖实录也。
  吾今真有此病而不蚤自知,半生出仕,以犯世患,此所以深服渊明,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。”
  嗟夫!渊明不肯为五斗米一束带见乡里小人,而子瞻出仕三十余年,为狱吏所折困,终不能悛,以陷于大难,乃欲以桑榆之末景,自托于渊明,其谁肯信之?虽然,子瞻之仕,其出入进退,犹可考也。
  后之君子其必有以处之矣。
  孔子曰:“述而不作,信而好古,窃比于我老彭。”
  孟子曰:“曾子、子思同道。”
  区区之迹,盖未足以论士也。
  辙少而无师,子瞻既冠而学成,先君命辙师焉。
  子瞻尝称辙诗有古人之风,自以为不若也。
  然自其斥居东坡,其学日进,沛然如川之方至。
  其诗比杜子美、李太白为有余,遂与渊明比。
  辙虽驰骤従之,常出其后,其和渊明,辙继之者,亦一二焉。
  绍圣四年十二月一十九日海康城南东斋引。

  《六孙名字说》苏辙

  予三子:伯曰迟,仲曰适,叔曰逊,各一子耳。
  予年六十有五,而三人各复二子,于是予始六孙。
  昔予兄子瞻命其诸孙皆以竹名,故名迟之子长曰简,幼曰策。
  《易》曰:“乾以易知,坤以简能。
  易则易知,简则易従。
  易知则有亲,易従则有功。
  有亲则可久,有功则可大。
  可久则贤人之德,可大则贤人之业。”
  故简之字曰业。
  《乾》之策二百一十有六,《坤》之策一百四十有四。
  《易》之始未有策也,文王演而重之,然后策可见。
  故策之字曰演。
  适之子长曰籀,幼曰范。
  书起于篆,而究于隶。
  史籀始篆,篆隶皆成于滋也。
  故籀之字曰滋。
  范,法也。
  王良与嬖奚乘,不获一禽,曰:“我为之范,驰驱终日不获一。
  为之诡遇,一朝而获十。
  我不贯与小人乘,请辞。”
  故范之字曰御。
  逊之子长曰筠,幼曰筑。
  始予得罪于朝,而放于筠,逊従而筠生。
  传曰:“礼之于人,如松柏之有心也,如竹箭之有筠也。”
  皆其坚者也。
  故筠之字曰坚。
  孔子曰:“譬如为山,未成一篑,止,吾止也;譬如平地,虽复一篑,进,吾往也。”
  为山者必筑,前无所见,则未成一篑而止;苟有见矣,则虽复一篑而进。
  进而不止,虽山可成也。
  故筑之字曰进。
  予盖老矣,而三子方壮,将复有子,而予不及见乎则已矣,如犹及见焉,则又将名之,俟其长而示之,使知名之之意焉可也。

  《书孙朴学士手写华严经后》苏辙

  开府孙公,历仕四朝,与闻国政者再,经涉夷险,而不改其度,世皆知贵之矣。
  至其中心纯白,表里如一,平生无负于物,则世之人未必尽知之。
  公之守真定也,闻其觉山僧惠实说法,恻然有契于心,遂以为善知识。
  复受诏祈雨,此山能出其灵蛇以救枯槁。
  此僧此蛇,岂其用意专精,独有以识公诚心欤?公亦尝为请于朝,得间岁度僧,又为实立碑于塔,终身眷眷,若有遇于此。
  公子元忠,复手书此经,藏之山中,以成公遗意,如佛所说因缘,不为妄语,则予兄子瞻所记,可信不疑矣。
  元祐八年十二月八日。

  《书楞严经后》苏辙

  予自十年来,于佛法中渐有所悟,经历忧患,皆世所希有,而真心不乱,每得安乐。
  崇宁癸未,自许迁蔡,杜门幽坐,取《楞严经》翻复熟读,乃知诸佛涅槃正路,従六根入。
  每趺坐燕安,觉外尘引起六根,根若随去,即堕在死道中。
  根若不随,返流全一,中中流入,即是涅槃真际。
  观照既久,如净琉璃,内含宝月,稽首十方三世一切佛菩萨罗汉僧,慈悲哀愍,惠我无生法忍,无漏胜果,誓愿心心护持,勿令退失。
  三月二十五日志。

  《书金刚经后二首》苏辙

  予读《楞严》,知六根源出于一,外缘六尘,流而为六,随物沦逝,不能自返。
  如来怜愍众生,为设方便,使知出门即是归路,故于此经指涅槃门。
  初无隐蔽,若众生能洗心行法,使尘不相缘,根无所偶,返流全一,六用不行,昼夜中中流入,与如来法流水接,则自其肉身便可成佛。
  如来犹恐众生于六根中未知所従,乃使二十五弟子各说所证。
  而观世音以闻、思、修为圆通第一,其言曰:初于闻中,入流无所。
  所入既寂,动静二相。
  了然不生,如是渐增。
  闻所闻尽,尽闻不住。
  觉所觉空,空觉极圆。
  空所空灭,生灭既灭。
  寂灭见前,若能如是。
  圆拔一根,则诸根皆脱。
  于一弹指顷,遍历三空,即与诸佛无异矣。
  既又读《金刚经》,说四果人须陀洹名为入流,而无所入,不入色声香味角法,是名须陀洹。
  乃废经而叹曰:“须陀洹所证,则观世音所谓‘初于闻中,入流无所’者耶?”入流非有法也,唯不入六尘,安然常住,斯入流矣。
  至于斯陀含名一往来,而实无往来。
  阿那含名为不来,而实无不来。
  盖往则入尘,来则返本。
  斯陀含虽能来矣,而未能无往。
  阿那含非徒不往,而亦无来。
  至阿罗汉则往来意尽,无法可得。
  然则所谓四果者,其实一法也。
  但历三空,有浅深之异耳。
  予观二经之言,本若符契,而世或不喻,故明言之。

  ○其二

  经言:“如来有五眼:所瞩墙宇,远览山河,肉眼也;随其福德,见有远近,天眼也;知物皆妄,坐而转物,慧眼也;入万法,遍法界,法眼也。
  以慧眼转物,以法眼遍物,佛眼也。”
  谓如来有慧眼、法眼、佛眼可也,何肉眼、天眼之有?曰如来为众生,故入诸趣,在人则同其肉眼,在天则同其天眼。
  如声闻人住无为法而畏生死,则亦有慧眼而已耳。

  《书白乐天集后二首》苏辙

  元符二年夏六月,予自海康再谪龙川,冒大暑,水陆行数千里,至罗浮。
  水益小,舟益庳,惕然有瘴暍之虑。
  乃留家于山下,独与幼子远葛衫布被乘叶舟,秋八月而至。
  既至,庐于城东圣寿僧舍,闭门索然,无以终日。
  欲借书于居人,而民家无畜书者。
  独西邻黄氏世为儒,粗有简册,乃得乐天文集阅之。
  乐天少年知读佛书,习禅定,既涉世履忧患,胸中了然,照诸幻之空也。
  故其还朝为従官,小不合,即舍去,分司东洛,优游终老。
  盖唐世士大夫,达者如乐天寡矣。
  予方流转风浪,未知所止息,观其遗文,中甚愧之。
  然乐天处世,不幸在牛李党中,观其平生,端而不倚,非有所附丽者也。
  盖势有所至,而不能已耳。
  会昌之初,李文饶用事,乐天适已七十,遂求致仕,不一二年而没。
  嗟夫!文饶尚不能置一乐天于分司中耶?然乐天每闲冷衰病,发于咏叹,辄以公卿投荒、僇死不获其终者自解。
  予亦鄙之。
  至其闻文饶谪朱崖三绝句,刻核尤甚。
  乐天虽陋,盖不至此也。
  且乐天死于会昌之初,而文饶之窜在会昌末年,此决非乐天之诗。
  岂乐天之徒浅陋不学者附益之耶?乐天之贤,当为辨之。

  ○其二

  《圆觉经》云:“动念息念,皆归迷闷。”
  世间诸修行人,不堕动念中,即堕息念中矣。
  欲两不堕,必先辨真妄,使真不灭,则妄不起。
  妄不起,而六根之源湛如止水,则未尝息念而念自静矣;如此乃为真定。
  真定既立,则真惠自生。
  定惠圆满,而众善自至,此诸佛心要也。
  《金刚经》云:“应无所住,而生其心。”
  既不住六尘,亦不住静六尘。
  日夜游于六根,而两不相染。
  此乐天所谓“六根之源湛如止水”也。
  六祖尝告大弟子:假使坐而不动,除得妄起心。
  法同无情,即能障道。
  道须流通,何以却住心?心不住即流通,住即被缚。
  故五祖告牛头亦云:“妄念既不起,真心任遍知。”
  皆所谓应无住而生其心者也。
  佛祖旧说,符合如此。
  而乐天八渐偈,亦似见此事。
  故书其后,寄子瞻兄。

  《书鲜于子骏父母赠告后》苏辙

  中山鲜于子骏,世居阆中,昔伯父文甫郎中通守是邦,子骏方弱冠,以进士见。
  伯父称之曰:“君异日学为名儒,仕为循吏。”
  遂以乡举送之。
  其后子骏宦学日以有声。
  予侍亲京师,始従之游。
  已而予在应天幕府,子骏以部使者摄府事,朝夕相従也。
  元祐初,予为中书舍人,子骏为谏议大夫,出入东西省,无日不见。
  是时司马君实、吕晦叔、范尧夫皆在朝廷,与子骏有平生之旧,方将大用之,而子骏已病矣。
  是岁,明堂赦书,赠其先人金紫光禄大夫、先妣安德郡太夫人。
  予适当制,实为之词。
  未几,子骏以疾不起,归葬阳翟。
  后十年,士大夫遭南迁之祸凡七年。
  予自龙川归颍川。
  子骏之子绰来见,涕泗言曰:“伯兄颉、季弟焯不幸亡矣,惟群绰在,公与先君有文字之好,愿录旧词,将刻之石,以慰诸孤思慕不已之意。”
  予亦流落南荒,不自意全得至于此,抚念存没,流涕而従其请。
  建中靖国元年三月十七日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