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型世言》第三十回 张继良巧窃篆 曾司训计完璧

  衽席藏戈,虿蜂有毒,不意难防。笑轻投,威权下逮,自惹抢攘。

  英雄好自斟量,猛然须奋刚肠。理破柔情,力消欢爱,千古名芳。右调《柳稍青》

  历代尝因女色败亡,故把女色比做兵,道是女戎。我道内政不出壶,女人干得甚事?若论如今做官,能剥削我官职,败坏我行谊。有一种男戎。男戎是什么?是如今门子。这些人出来是小人家儿子,不大读书,晓得道理,偶然亏得这脸儿有些光景,便弄入衙门。未得时时节相与,上等是书手、外郎,做这副腻脸,捱他些酒食;下等是皂隶、甲首,做这个后庭,骗他银子。耳朵里听的,都是奸狡瞒官作弊话;眼睛里见的,都是诡诈说谎骗钱事。但只是初进衙门,胆小怕打,毕竟小心。不过与轿夫分几分押保认保钱,与监生员递呈求见的,骗他个包儿,也不坏事。尝恐做官的喜他的颜色,可以供得我玩弄;悦他的性格,可以顺得我使令,便把他做个腹心。这番他把那一团奸诈藏在标致颜色里边,一段凶恶藏在温和体度里面。在堂上还存你些体面,一退他就做上些妖痴,插嘴帮衬。我还误信他年纪小,没胆,不敢坏我的事,把他径窦已熟,羽翼已成,起初还假我的威势骗人,后来竟盗我威势弄我,卖牌、批状,浸至过龙,撞木钟,无所不到。这番把一个半生灯窗辛苦,都断送在他手里了,故有识的至他,也须留心驾驭,不可忽他。我且道一个已往的事。

  我朝常州无锡县,有一个门子,姓张,名继良。他父亲是一个卖菜的,生下他来,倒也一表人材,六七岁时,家里也曾读两句书,到了十四五岁,越觉生得好:

  双眸的的凝秋水,脸娇宛宛荷花蕊,

  柳眉瓠齿绝妖妍,贯玉却疑陈孺子。

  恰也有好些身份,浅颦低笑,悄语斜身,含情弄态,故故撩人,似怨疑羞,又频频拒客。

  徙倚类无骨,娇痴大有心。

  疑推复疑就,个里具情深。

  可惜一个标绝的小厮,也到绝时年事,但处非其他,也不过与些市井俗流,游食的光棍,东凹西靠,赚他几分钱罢了。不料十五岁上娘亡,十六岁上爷死。这样人家穿在身上,吃在肚里,有甚家事,却也一贫彻骨。况且爹亲娘眷都无,那里得人照管?穿一领不青不蓝海青,着一双不黑不白水袜,拖一双倒根鞋,就是如花似玉颜色也显不出来了。房钱没得出,三食没人煮,便也捱在一个朋友家里。不期这朋友是有妻小的,他家婆见他脸色儿有些丰艳,也是疑心,不免高兴时也干些勾当儿,张继良不好拒得,浅房窄屋,早已被他知觉,常在里边喃喃骂道:“没廉耻,上门凑,青头白脸好后生,捱在人家,不如我到娘家去,让你们一窠一块。”又去骂这家公道:“早有他,不消讨得我,没廉没耻,把闲饭养闲人。”就茶不成茶,饭不成饭,不肯拿出来,还饶上许多絮聒。张继良也立身不住,这朋友也难留得。又捱到一家朋友,喜得光棍,日间彼此做些茶饭儿过日,夜间是夫妇般。只是这人且会吃寡醋,张继良再穷,也便趁着年纪滥相处几个,他知得便寻闹,又安不得身。亏得一个朋友道:“锡山寺月公,颇好此道,不若我荐你在那边栖身。”便领他去寺中。见月公道:“我这表弟,十六岁父母双亡,要在上刹出家,我特送来。”月公道:“我徒弟自有,徒孙没有,等他做我徒孙吧。”就留在寺中。这张继良人是极会得的,却又好温性儿,密得月公魂都没,替他做衣服,做海青。自古道:“人要衣装马要鞍装”,这一装束便弄得绝好了。

  也是他该发迹,本县何知县,忽一日,请一个同年游锡山。这何知县是个极好男风,眼睛里见不得人的。在县里吏书、皂快,有分模样的,便一齐来,苦没个当意的。这时同年尚未来,他独坐,甚是无聊,偶然见张继良一影,他见是个扒头,便道:“什么人?”叫过来问时,是本寺行童。何知县道:“不信和尚有这等造化,我老爷一向寻不出一个人。”问他:“有父兄么?”道:“没有。”那答应的声儿娇细,一发动人,就道:“你明日到县服侍我吧,我另眼看你。”他自吃酒去了。月公得知甚是不快活,道:“怎么被他看见了。父母官,须抗他不得。”两个叙别了一夜,只得送他进县。吩咐叫他小心服侍,闲暇时也来看我一看。一进衙门,何知县道:“你家中无人,你就在后堂侧边,我书房中歇落。”本日就试他,是惯的,没甚畏缩,还有那些媚态。何知县就也着了迷,着库上与他做衣服,浑身都换了绸绫。每日退堂,定要在书房中与他盘桓半日,才进私衙。他原识两个字,心里极灵巧,凡一应紧要文书、状、简札,着他收的,问起都拿得来,越发喜他有才。又道他没有亲眷,没有与他兜揽公事,又向在和尚寺里,未免晓得在衙门作弊,况且又在后堂歇落,自己不时叫在身边,也没有关通,凡事托他做腹心,叫他寻访。不知这衙门中,书吏、皂甲极会钻,我用主文,他就钻主文。我用家人,他就钻家人。这番用个门子,自然寻门子。有那烧冷灶的,不曾有事寻他,先来相处他,请酒送礼,只拣小官喜欢的香囊、扇子、汗巾之类送来,结识他做个靠山。有那临渴掘井的,要做这件,大块塞来,要他撺掇。皂甲要买牌讨差,书吏要讨承行,渐渐都来靠他。内中也有几个欺他暴出龙,骗他,十两公事,做五两讲。又有那讨好的,又去对他讲道,这件事毕竟要括他多少,这件事不到多少,不要与他做。他不乖的,也教会了,况且他原是个乖的人。但是官看三日吏,吏看三日官。官若不留些颜色,不开个空隙把他,他也不敢入凿。先是一个何知县,因他假老实,问他事再不轻易回复,侧边点两句,极中窍,便喜他,要抬举他。一日佥着一张人命牌,对张继良道:“这差使是好差,你去那个要的,你要他五两银子。佥与他。”一个皂隶莫用知得,就是五两时银来讨,正与张继良说,一个皂隶魏匡,一个眼色,张继良便回莫用道:“少。”这边魏匡就是五两九成银递去。张继良见光景可,道要十两,魏匡便肯加一两。这边一个李连忙央一个门子,送八两与张继良。魏匡拿得银子来,这厢已佥了李连。张继良已将牌递与了。一日,有张争有私状子,原烧冷灶的一个吏房书手陈几,送他两匹花绸,要他禀发。张继良试去讨一讨,不料何知县欣然。这番衙门里传一个张继良讨得差,讨得承得。有一个好差,一纸好状子,便你三两,我五两只求得个他收。他把几件老实事儿结了何知县。知县说着就依他,就也不讨,讲定了见佥着这牌,便道原差某人,该差某人,某人接官该与,某人效劳该与。何知县信得他紧,也就随他说写去。呈状也只凭他,道是原行,或是该承,还有巧处。该这人顶差,或该他承应,他把没账差牌呈状,踏在前面,佥与了他,便没个又差又批的理,这就是夺此与彼的妙法。到后他手越滑,胆越大,人上告照呈子,他竟袖下,要钱才发,好状子他要袖下,不经承发房挂号,竟与相知。莫说一年间他起家,连这几个附着他的吏书、皂甲,也都发迹起来。何知县也道差使承行,左右是这些衙门里人,便颠倒些也不是坏法,故此不在意。不知富的有钱买,越富,穷的没钱买,越穷。一个官一张呈状也不知罚得几石谷,几个罪。若撞着上司的,只做得白弄,他却承行差使都有钱赚,他倒好似官了。其时一个户房书手徐炎,见他兴,便将一个女儿许与他,一发得了个教头,越会赚钱。却又衙门人无心中又去教他,乘有一个人有张要紧状子,连告两纸不准,央个皂隶送二两,叫他批准。皂隶因而就讨这差,自此又开这门路。书手要承应,皂隶要差。又兜状子来与他批,一二两讲价。总之,趁着这何知县,尝与他做些歪事,戏脸惯了,倚他做个外主文。又信他得深了,就便弄手脚,还不曾到刑名上,争奈又是狱中有狱卒牢头,要诈人钱,打听有大财主犯事,用钱与他,要他发监。他又在投到时,叫写监票,可以保的竟落了监,受尽监中诈害。人知道了,便又来用钱,要他方便。至于合衙门人,因他在官面前说得话,降得是非,那个不奉承?那个敢冲突他?似库书、库吏收发上有弊,吏房、吏农充参,户房钱量出入,礼房礼仪支销,兵房驿递工食,刑房刑名,工房造作工价,那一房不要关通他?那一处不时时有馈送?甚至衙头,书房里都来用钱,要批发,二三四衙都有礼送他,阖县都叫他做张知县。先时这何知县也是个要物的,也有几个过龙书吏,起初不曾合得他,他却会得冷语,道:“这事没天理,不该做的。”那何知县竟回出来,或时道这公事值多少,何知县押住要添。累那过龙的费尽口舌,况且事又不痛快,只得来连他做,连着要打那边三十,断不是二十五下,要问他十四石,断不是一两三。要断十两,断不是九两九钱。随你什么官阔宦,也拗不转。外边知道消息,都不用书吏,竟来投他,他又乖觉,这公事值五百,他定要五百,值三百,定要三百。他里边自去半价儿,要何知县得。其余小事儿,他拿得定便不与何知县,临审时三言两语,一点掇都与依他。外边撞太岁,敲木钟的事也做了许多。只有他说人是非,那个敢来说他过失?把一个何知县竟做了一个傀儡:

  简书百里寄专成,闾里须教诵政声。

  线索却归豪滑手,三思应也愧生平。

  凡是做官,不过爱民礼士。他只凭了一个张继良,不能为民辨明冤枉。就是秀才举监有些事,日日来讨面皮,博不得张继良一句。当时民谣有道:“弓长固可人,何以见君王?”又道:“锡山有张良,县里无知县。”乡官纷纷都要等代巡来讲他是非。亏得一个同年省亲回来的周主事,知道这消息来望他,见一门子紧捱在身边,他看一看道:“年兄,小弟有句密语。”何知县把头一侧,门子走开。周主事道:“年兄,这不是张继良么?”何知县道:“是,年兄怎么认得?”周主事道:“外边传他一个大名。”何知县道:“传他能干么?”周主事说:“太能了些,几乎把年兄官都坏了。”何知县道:“他极小心,极能事。”周主事道:“正为年兄,但见其小心,见其能事,所以如此,若觉得便如此了,外边士民都说年兄宠任他,卖牌准状,大坏衙门法纪。”何知县道:“这一定衙门中人怪他,故此谤他。”周主事道:“不然,还道他招权纳赂,大为士民毒害。”何知县道:“年兄没有这样事。”周主事道:“年兄,此人不足惜,还恐为年兄害,外面乡绅虽揖他的恶,却事都关着年兄,小弟是极力调停,只恐陈代巡按临上司有话,怎么处?”何知县颜色不怡,周主事也别了。只见何知县走到书房中闷闷不悦,张继良捱近身边道:“老爷,适才周爷有甚讲?”何知县一把捏住他手道:“我不好说得。”张继良道:“老爷那一事不与小的说,这事什么事?又惹老爷不快。”何知县把他扯近,附耳道:“外边乡绅怪我,连我都谤在里边。周爷来通知,故此不快。”张继良便跪了道:“这等老爷不若将小的责革,以舒乡绅之愤,可以保全老爷。”何知县一把抱起放在膝上道;“我怎舍得?他们不过借你来污蔑我,关你甚事?”张继良道:“是老爷除强抑暴,为了百姓自然不得乡绅意,要害老爷,毕竟把一个人做引证,小的不合做了老爷心腹,如今任他乡绅流谤,守巡申揭,必定要代巡自做主,小的情愿学貂蝉,在代巡那边包着保全老爷。”何知县道:“我进士官,纵使他们谤我,不过一个降调,经得几个跌磕,不妨。但只是你在此恐有祸,不若你且暂避。”张继良道:“小的也消去,只须求老爷仍把小的作门役,送到按院便是。”何知县道:“我正怕你在此有祸,怎还到老虎口中夺食,倘知道你是张继良,怎处?”张继良道:“不妨,老爷只将小的名字改了,随各县大爷送门役送进,小人自有妙用。”何知县还是摇头。

  过个半月,按院巡历到常州,果然各县送人役,张继良改做周德,何知县竟将送进,也是何知县官呈现,这陈代巡是福建人,极好男风,那张继良已十七岁了,反把头发放下,做个披肩,代巡一见,见他矬小标致,竟收了。他故意做一个小心不晓事光景,不敢上前。那代巡越喜,道是个笃实人,伏侍斟酒时,便低着头问他道;“你是无锡那里人?”道:“在乡。”他脸也通红,代巡道:“你是要早晚服侍我的,不要怕得,晚间就留在房中。”这张继良本是个久惯老手,倒假做个畏缩不堪的模样。这代巡早又入他彀:

  才离越国又吴宫,媚骨夷光应与同。

  尺组竟牵南越颈,奇谋还自压终童。

  初时先把一个老实愚弄他,次后就把娇痴戏恋他,那代巡也似得了个奇宝。凡是门子进院,几时一得宠不敢做别样非法事?若乞恩加赏,这也是常情。他在那边木木讷讷,有问则答,无问则止,竟不乞恩讨赏,陈代巡自喜他,每次赏从厚。要赏他承差,他道日后不谙走差,不愿;道办也不愿,道是无锡人,求赏一个无锡典吏,陈代巡竟赏。闲时也问及他本地风俗,他直口道:“乡官凶暴,不肯完纳钱粮,又狠盘弄百姓,日日告债、告租,一县官替他管理不了,略略不依,就到上司说是非,也不知赶走多少官,百姓苦得紧。”已自为何知县解释,又得查盘推官与本府推官,都是何知县同年,也为遮盖,所以考察过堂,得以幸全。

  及至代巡考察、审录、比较、巡城、阅操,各事都完,因拜乡宦,只见纷纷有揭。代巡有了先入之言,只说乡宦多事。后边将复命,纠劾有司,已拟定几个,内中一个因有大分上来,要改入荐,只得把何知县作数,取写本书吏;要待写本,张继良见了,有些难解,心里一想,道:“我叫他上不本成。”恰值日该书办众人发衣包,先日把陈代巡弄个疲倦,乘他与别门子睡,暗暗起来,将他印匣内关防取了,打入衣包里边。次日早堂竟行发出这关防,先寄到他丈人徐炎家,徐炎转送了何知县。

  篆文已落段司农,裴令空言量有容。

  始信爱深终是祸,变兴肘腋有奇凶。

  次早用印,张继良把匣一开,把手一摸,又假去张一张,只见脸通红,悄悄来对陈代巡道:“关防不见。”陈代巡吃了一惊,还假学裴度模样,不在意,一连两个腰伸了,道:“今日困倦,一应文书都明日印。”坐在后堂不悦。张继良倒假做慌忙,替他愁,陈代巡道:“不妨,这一定得我衙门中盗去印甚文书,追得急反将来毁了,再待一两日,他自有。”等了两三日不见动静,这番真是着急,知是门子书办中做的事,一打拷追问,事就昭彰,只得装病不出,叫掌案书办计议,书办听得也呆了,只教且在衙门中寻。这四个门子、两个管夫、八个书办着鬼的般,在衙门里那一处不寻到?还取夫淘井,也不见有。寻思无计,内中一个书办道:“如今寻不出,实是不好。闻得常州府学曾教官,是个举人出身,极有智谋,不若请他来计议。”果然小开门,请曾教官看病,他是泰和人,极有思算,有手段的。曾教官道:“什么人荐我,我从不知医。”一到传鼓,请进川堂相见了,与坐留茶,赶去门子,把这失印一节告诉他。那教官也想一会,道:“老大人计是有一个,也不是万全,老大人自思在本府尝与那个有隙,曾有参何人?”陈代巡也想一想,附耳道:“我这里要参无锡何知县。”曾教官道:“这印八分是他,如今老大人只问他要。”陈代巡道:“我问他要,他不认怎生?”曾教官道:“也只教他推不得,目下他也在这厢问安,明日老大人暗将空房里放起火来,府县毕竟来救。老大人将敕交与别县,将印竟交与他,他上手料不敢道看一看内边有关防没有,他不得已,毕竟放在里。他若不还,老大人说是他没的,也可分过。这是万或可冀之策,还求老大人斟酌行之。”陈代巡道:“这是绝妙计策,再不消计议得,只依着做去。”曾教官道:“教官还有一说,观此人既能盗印,他把奸人已布在老大人左右了,此事不能中伤,必复寻他事,况且今日教官之谋,他也毕竟知道,日后必衔恨教官。这还祈老大人赦他过失,使他自新。这在老大人可以免祸,在教官可以不致取怨。”代巡点头道:“他若不害我,我也断不害他。”留了一杯茶,就送了教官出来。还倚张继良做个心腹,叫与一个掌案书办行事,在里边收拾花园中一间小书房,推上些柴烧将起来。这边何知县自张继良进了院去,觉得身边没了个可意人,心中甚是不快,到参谒时略得一望,相见相亲,越觉懊恼。喜得衙门中去了他,且是一清。凡有书信都托徐炎送与何知县,考察过堂无事,何知县满心欢喜,这一定是张继良的力,好一个能事有情的人。这日,只见徐炎悄悄进见。何知县知有密事,赶开人,叫他近来,只见递出一个信并印。何知县见了访款,倒也件件是真,条条难解。又见关防,笑道:“这白头本也上不成。”收了,重赏徐炎。打听甲首报按院有病不坐,他又笑道:“是病个没得出手。”也思量要拟薛嵩送金盒与田承嗣般,惊他一个,两边解交。恐怕惹出事来,且自丢起,将关防密密随着身子。此时也只因问代巡安,来到府中。这日正值张知县来拜,留茶,两个闲谈。只见一个甲首汗雨淋淋赶来,道:“禀老爷察院里火起,太爷去救去了。”这知县连起身,何知县打轿相随,那知府已带了火钩、火索,赶入后园去了。这两个赶到,却早代巡立在堂上,在那里假慌,见他两个道:“不要行礼,不要行礼,不知怎么空屋里着起来,多劳二位。”忙取过来敕寄与张知县,把印匣递与何知县,道:“贤大尹且为我好收”,递得与他自折身里面去了:

  烟火暗庭除,奔趋急吏胥。

  片时令壁返,划策有相如。

  须臾火熄,吩咐道:“一应官员晚堂相见。”

  张继良见何知县接了印匣,已自跌脚道:“你是知道空的,怎么收他的,如今怎处?”这何知县掇了个空印,到下处好生狐疑。道:“这印明明在我这里,他将印匣与我,我又不好当面开看,如今还了印,空费了张继良一番心;若不还时,他赖我盗印,再说不明,如何是好?”想了半日,道:“没印两个一争就破脸,不好收拾,有印或者他晓得我手段也不敢难为我,究竟还是的。”将印放在匣内,送到院前先是知府进见,问慰了留茶,次得张知县交敕,何知县交印,就问候,代巡也留茶送出。这班书办晓得匣里没印,不敢拿文书过来用印,倒是代巡叫连日不曾佥押用印文书,拿过来。众人倒惊道:“印没了,难道押下写一‘印’字的理,把什么搭?难道这两日那里弄得方假印来?被人辨认出也不像。”都替代巡踟蹰,只见文书取到,批佥了,叫张继良开匣取印,只见一个印宛然在里边,将来印了。书办们已知这印如何在何知县身边,周德原是何知县送来的人,一定是他弄手脚了。次日何知县辞回,巡按留饭,道:“贤大尹好手段。”何知县道:“不敢。”便诌一个谎道:“知县未第时,寄居在本地能仁寺读书,邻房有一人举止奇秘,知县知他异人,着实加礼,一日在家,他薄晚扣门,携着一人首,道:‘在此有仇已报,有恩未酬。’问知县借银二十两酬之,知县将银饰相赠,许后有事相报。别来音信杳然。数日前忽中夜至衙,道:‘奸人谤你,代巡有意信才,我今取其印,令不得上疏,可以少解。’知县还要问个详细,只见他道:‘脱有缓急,再来相助。’已飞身去了。知县细看,果是代巡的,要送来,怕惹嫌疑不敢,昨蒙老大人委管印匣,乘便呈上。”代巡道:“有这等事,前已知无锡乡绅豪横,作令实难,虽有揭贴,本院这断不行的,贤大尹能廉介,本院还入荐剡,贤大尹只用心做官,总之不忤乡绅,便忤了士民了。”何知县谢了自回县。

  陈代巡初时也疑张继良,印来到时竟疑了八分,但是心爱得他紧,不肯动他。何知县又说这一篇谎,竟丢在水里。果然复命举劾,不惟不劾何知县,又得荐。曾教官也在教职内荐了,得升博士。一县乡绅都尽惊骇,道是神钻的。若是这样官荐。那一个不该荐?这样官不劾,那一个该劾?如此作察院,也负了代巡之名。有的道:“如今去了个张门子,县中也清了好些,应是这缘故。”不多几时,只见按院批下一张呈子,是吏农周德的,道:“在院效劳,乞恩赏顶充户房吏农王勤名缺。”是个现缺,那个敢来争他的?这是陈代巡复命,要带张继良进京。张继良想道:“自为何知县进院,冷落了几时,不赚钱,如今还要寻着何知县补,若随去越清了。”故此陈代巡要带他复命。他道:“家有老母。”再三恳辞,只愿在本县效役,可以养母。陈代巡使叫房里查一个本县好缺与他,还批赏好些银两,送到扬州。陈代巡还恋恋不舍,他记挂县中赚钱,竟自回了:

  计就西施应返越,谋成红线自归仙。

  他一到县,做了亲,寻了大宅住下。参见了何知县,喜得不胜,感得不胜。县里这些做他羽翼的,欢喜他靠山复来,接风贺喜,奉承不暇。这些守本分的,个个攒眉。向来吏书中有几个因他入院,在这厢接脚过龙,门子有几个接脚得宠,不惟缩手,也还怕他嫉忌,知机的也就出缺告退,不识势的也便遭他陷害。先时在县还只当得个知县,凌轹一县的人,如今自到了察院去,也便是个察院了,还要凌轹知县。说道:“他这个官亏我做的,不然这时不知是降是调,赶到那里去了。”六房事,房房都是他,打官司没一个不人上央人来见他,官司也不消何知县问得,只要他接银子时怎么应承,他应承就是了。一个何知县,只在堂上坐得坐,动得动笔罢了。一年之间,就是有千万家私的到他手里,或是陷他徭役,或人来出首,一定拆个精光,留得性命也还是绝好事。县里都传他名做“拆屋斧头”、“杀人刽子”。何知县先时溺爱他,又因他救全他的官,也任着他,渐渐到后来,立紧桌横头,承应吏捧得一宗卷过来,他先指手划脚,道这该打,这该夹,这该问罪,竟没他做主,他觉不成体面。又是他每事独提,不与何知县,又不与里边主文连手,里边票拟定的,他都将来更乱。向来何知县也得两分,自此只得两石谷,两分纸,他还又来说免。更有他作弊处。凡一应保状,他将来裁去印上状格,填上告词、日子,是何知县亲标,就作准出牌,来买便行搁起,和息罚谷,自行追收,不经承发挂号,竟没处查他。何知县甚是不堪,道:“周外郎,你也等我做一做,你是这样,外观不雅,难道你不怕充军徒罪的?”他也不睬,只是胡行。何知县几次也待动手,但是一县事都被他乱做,连官不知就里,一县人都是他心腹,没一个为官做事的。那周德见他愤愤的,道:“先下手为强,莫待他薄情,反受他的祸。”挽出几个举人、生员,将他向来受赃枉法事,在守道府官处投揭。这番里边又没个张继良,没人救应,竟谪了闲散。

  私情不可割,公议竟难逃。

  放逐何能免,空为泽畔号。

  张继良自援了两考,一溜风挈家到京,弄了些手脚,当该官办效劳,选了一个广州府新会县主簿。到家闹哄哄上了任。有的人道:“没天理,害了这许多人,却又兴得官。”他到任又去厚拱堂官,与堂官过龙。执行准事惯了,又仍旧作恶害人,靠了县尊。有一个生员家里极富,家中一个丫头病死,娘家来告,他定要扭做生员妻打死,要诈他,又把他一个丫头来拶。秀才哄起来,递了揭,三院各处去讲,百姓乘机来告发,刑厅会同查盘官问。这查盘是韶州府推官,自浙江按察司照磨升来的,正是何知县。知是张继良当日把他坏事,又揭害他的事,一一说与广州推官。两个会问时,揿定他几件实事,坐了他五百赃,问了充军,着实打了他二十,在广州府监里坐得个不要,家眷流落广州。这的是张继良报应。但是这些人,有甚人心。又有一班狡猾的驾着,有钱要赚,有势就使,只顾自饭碗里满,便到充军摆站,败坏甚名捡?做官,官职谪削事小,但一生名捡已坏,仔么不割一时之爱?至如养痈一般,痈溃而身与俱亡,此是可笑之甚。故拈出以佐仕路观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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