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文(历代诸家)》唐 韓愈

  韓愈

  原道

  原毀

  獲麟解

  進學解

  師說

  雜說一

  雜說四

  圬者王承福傳

  毛穎傳

  諱辯

  爭臣論

  後十九日復上宰相書

  後廿九日復上宰相書

  與于襄陽書

  與陳給事書

  應科目時與人書

  送李愿歸盤古序

  送孟東野序

  送董邵南序

  送溫處士赴河陽軍序

  送楊少尹序

  送石處士序

  張中丞傳後敘

  祭十二郎文

  祭鱷魚文

  柳子厚墓誌銘

  韓愈(768一824年),唐代文學家、哲學家。字退之。河內河陽(今河南孟縣)人。祖籍昌黎郡(今遼寧義縣)。唐人講究郡望,韓愈自稱“昌黎韓愈”,故世稱韓昌黎。晚年任吏部侍郎,又稱韓吏部。謚號“文”,又稱韓文公。

  出身貧寒,自敘“家貧不足以自活”(《上兵部李待郎書》)。三歲喪父,受兄韓會撫育,會死,嫂鄭氏撫育。七歲讀書,刻苦好學,十三歲能文。二十歲赴長安應進士試,三試不第,二十五歲方中進士,又三試博學鴻詞不入選,赴汴州為董晉宣武節度使推官,三十二歲為徐州張建封武寧節度使推官。後至京師,官四門博士。三十六歲任監察御史,因上書論天旱人飢狀,請減免徭役賦稅,指斥朝政,被貶為陽山令。順宗用王叔文集團進行政治改革,他持反對立場。三十九歲時,憲宗即位,獲赦北還,為國子博士,改河南令,遷職方員外郎,歷官至太子右庶子。五十歲從裴度征討淮西吳無濟叛亂,任行軍司馬,維護中央集權。淮西平定後升任刑部侍郎。後因寫《論佛骨表》觸怒憲宗,幾乎被殺,幸裴度等人救援,被貶為潮州刺史。移袁州。不久回朝,官國子祭酒。五十四歲任兵部侍郎。鎮州王庭湊叛亂,他受命前去宣撫成功,轉為吏部侍郎,時年五十五歲。五十六多為京兆尹,兼御史大夫。五十七歲逝世,贈禮部尚書,謚為文。大半生坎坷,晚年政治上較有作為。

  他在政治.哲學、文學方面都有成就,而主要成就是文學。從漢魏開始,至六朝而泛濫的駢文,語音平仄相對,多用典故,追求華麗詞藻。這種形式主義和唯美主義傾向的文體,浮華空疏,成為表達思想和反映現實的桎梏。韓愈反對這種充斥社會的陳腐駢文,提倡質樸自由的秦漢武散體古文。不顧流俗的恥笑侮辱,身體力行,堅決鬥爭。由於他和柳宗元等的倡導,終於形成了唐代的古文運動,開一代文風,對我國文學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。他主張“文以載道”,道是目的和內容,文是手段和形式。文道合一,以道為主。實際上是強調文章內容的重要性,提倡文章要言之有物,文章的形式必須為內容服務。他所說的“道”,兼合儒墨名法,而以儒為主。道的具體內容便是仁與義。在道的基礎上,他建立了隨順“天道”、合於“人道”,性分三品等理論。他提倡儒家的“仁政”,反對官吏對人民的橫征暴斂,反對宦官專權、藩鎮割據,反對壓制人才的權門政治。為了維護儒家的道統,他排斥佛教。這些,在當時都有進步意義,盡管存在局限和缺陷。但以韓愈的性三品說而言,便開啟了儒家人性論研究的大門,對宋明理學的產生起了催生作用,不能一筆抹煞。

  在文體上,他主張在繼承先秦古文傳統的基礎上創新,做到“師其意不師其辭”、“詞必己出”、“文從字順”、“唯陳言之務去”。他把古文運動的理論運用於創作實踐之中,所作賦、詩、論、說、傳、記、頌、贊、書、序、哀辭、祭文、碑志、狀、表、雜文等多種體裁的作品,都有卓越的成就。皇甫湜說他的文章“如長江秋清,千里一道,沖飆激浪,瀚流不滯。”(《諭業》)。蘇洵也說:“韓子之文,如長江大河,渾浩流轉,魚鱉蚊龍,萬怪惶惑。”(《上歐陽內翰書》)這些評價,形象而恰當地表達了韓愈散文的風格。由於追求創新,強調“奇”,他的某些文章滿紙僻詞怪字,佶屈聱牙,自稱“不可時施,只以自嬉”,(《遂窮文》),為人垢病,對後世一些文人也有影響。著作有《韓昌黎集》。

  原道

  博愛之謂仁,行而宜之之謂義。由是而之焉之謂道,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。仁與義為定名,道與德為虛位。故道有君子小人,而德有凶有吉。老子之小仁義,非毀之也,其見者小也。坐井而觀天,曰天小者,非天小也。彼以煦煦為仁,孑孑為義,其小之也則宜。其所謂道,道其所道,非吾所謂道也;其所謂德,德其所德,非吾所謂德也。凡吾所謂道德云者,合仁與義言之也,天下之公言也。老子之所謂道德云者,去仁與義言之也,一人之私言也。周道衰,孔子沒。火于秦,黃老于漢,佛于晉、魏、梁、隋之間。其言道德仁義者,不入于楊,則入于墨。不入于老,則入于佛。入于彼,必出于此。入者主之,出者奴之;入者附之,出者汙之。噫!後之人其欲聞仁義道德之說,孰從而聽之?老者曰:「孔子,吾師之弟子也。」佛者曰:「孔子,吾師之弟子也。」為孔子者,習聞其說,樂其誕而自小也,亦曰:「吾師亦嘗師之云爾。」不惟舉之於其口,而又筆之於其書。噫!後之人,雖欲聞仁義道德之說,其孰從而求之?甚矣!人之好怪也,不求其端,不訊其末,惟怪之欲聞。

  古之為民者四,今之為民者六。古之教者處其一,今之教者處其三。農之家一,而食粟之家六。工之家一,而用器之家六。賈之家一,而資焉之家六。奈之何民不窮且盜也!

  古之時,人之害多矣。有聖人者立,然後教之以相生養之道。為之君,為之師,驅其蟲蛇禽獸,而處之中土。寒,然後為之衣。飢,然後為之食。木處而顛,土處而病也,然後為之宮室。為之工,以贍其器用。為之賈,以通其有無。為之醫藥,以濟其夭死。為之葬埋祭祀,以長其恩愛。為之禮,以次其先後。為之樂,以宣其凐鬱。為之政,以率其怠倦。為之刑,以鋤其強梗。相欺也,為之符璽斗斛權衡以信之。相奪也,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。害至而為之備,患生而為之防。今其言曰:「聖人不死,大盜不止。剖斗折衡,而民不爭。」嗚呼!其亦不思而已矣!如古之無聖人,人之類滅久矣。何也?無羽毛鱗介以居寒熱也,無爪牙以爭食也。是故君者,出令者也。臣者,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。民者,出粟米麻絲,作器皿,通貨財,以事其上者也。君不出令,則失其所以為君。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,則失其所以為臣。民不出粟米麻絲,作器皿,通貨財,以事其上,則誅。今其法曰:「必棄而君臣,去而父子,禁而相生養之道。」以求其所謂清淨寂滅者。嗚呼!其亦幸而出於三代之後,不見黜於禹、湯、文、武、周公、孔子也。其亦不幸而不出於三代之前,不見正於禹、湯、文、武、周公、孔子也。

  帝之與王,其號名殊,其所以為聖一也。夏葛而冬裘,渴飲而飢食,其事殊,其所以為智一也。今其言曰:「曷不為太古之無事?」是亦責冬之裘者曰:「曷不為葛之之易也?」責飢之食者曰:「曷不為飲之之易也。」傳曰:「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,先治其國。欲治其國者,先齊其家。欲齊其家者,先修其身。欲修其身者,先正其心。欲正其心者,先誠其意。」然則古之所謂正心而誠意者,將以有為也。今也欲治其心,而外天下國家,滅其天常;子焉而不父其父,臣焉而不君其君,民焉而不事其事。孔子之作春秋也,諸侯用夷禮,則夷之,進於中國,則中國之。經曰:「夷狄之有君,不如諸夏之亡!」詩曰:「戎狄是膺,荊舒是懲。」今之舉夷狄之法,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,幾何其不胥而為夷也!夫所謂先王之教者,何也?博愛之謂仁,行而宜之之謂義,由是而之焉之謂道,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。其文,詩書易春秋;其法,禮樂刑政;其民,士農工賈;其位,君臣父子師友賓主昆弟夫婦;其服,麻絲;其居,宮室;其食,粟米果蔬魚肉:其為道易明,而其為教易行也。是故以之為己,則順而祥;以之為人,則愛而公;以之為心,則和而平;以之為天下國家,無所處而不當。是故生則得其情,死則盡其常;郊焉而天神假,廟焉而人鬼饗。曰「斯道也,何道也?」曰:「斯吾所謂道也,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。」堯以是傳之舜,舜以是傳之禹,禹以是傳之湯,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,文武周公傳之孔子,孔子傳之孟軻。軻之死,不得其傳焉。荀與揚也,擇焉而不精,語焉而不詳。由周公而上,上而為君,故其事行;由周公而下,下而為臣,故其說長。

  然則如之何而可也?曰:「不塞不流,不止不行。人其人,火其書,廬其居,明先王之道以道之,鰥寡孤獨廢疾者,有養也,其亦庶乎其可也。」

  原毀

  古之君子,其責己也重以周,其待人也輕以約。重以周,故不怠。輕以約,故人樂為善。

  聞古之人有舜者,其為人也,仁義人也。求其所以為舜者,責於己曰:「彼人也,予人也;彼能是,而我乃不能是。」早夜以思,去其不如舜者,就其如舜者。聞古之人有周公者,其為人也,多才與藝人也。求其所以為周公者,責於己曰:「彼人也,予人也;彼能是,而我乃不能是。」早夜以思,去其不如周公者,就其如周公者。舜,大聖人也,後世無及焉。周公,大聖人也,後世無及焉。是人也,乃曰:「不如舜,不如周公,吾之病也。」是不亦責於身者重以周乎。其於人也,曰:「彼人也,能有是,是足為良人矣。能善是,是足為藝人矣。」取其一,不責其二;即其新,不究其舊;恐恐然惟懼其人之不得為善之利。一善易修也,一藝易能也;其於人也,乃曰:「能有是,是亦足矣!」曰:「能善是,是亦足矣。」不亦待於人者輕以約乎。今之君子則不然。其責人也詳,其待己也廉。詳,故人難於為善。廉,故自取也少。己未有善,曰:「我善是,是亦足矣。」己未有能,曰:「我能是,是亦足矣。」外以欺於人,內以欺於心,未少有得而止矣,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。其於人也,曰:「彼雖能是,其人不足稱也。彼雖善是,其用不足稱也。」舉其一,不計其十;究其舊,不圖其新;恐恐然惟懼其人之又聞也,是不亦責於人者以詳乎。夫是之謂不以眾人待其身,而以聖人望於人,吾未見其尊己也。

  雖然,為是者,有本有原,怠與忌之謂也。怠者不能修,而忌者畏人修。吾常試之矣,常試語於眾曰:「某良士,某良士。」其應者,必其人之與也。不然,則其所疏遠,不與同其利者也。不然,則其畏也。不若是,強者必說於言,懦者必說於色矣。是故事修而謗興,德高而毀來。

  嗚呼!士之處此世,而望名譽之光,道德之行,難已!將有作於上者,得吾說而存之,其國家可幾而理歟。

  獲麟解

  麟之為靈,昭昭也。詠於詩,書於春秋,雜出於傳記百家之書。雖婦人小子,皆知其為祥也。然麟之為物,不畜於家,不恆有於天下。其為形也不類,非若馬牛犬豕豺狼麋鹿然。然則,雖有麟,不可知其為麟也。角者吾知其為牛也,鬣者吾知其為馬。犬、豕、豺、狼、麋、鹿,吾知其為犬、豕、豺、狼、麋、鹿。為麟也不可知,不可知則其謂之不祥也亦宜。雖然,麟之出,必有聖人在乎位,麟為聖人出也。聖人者,必之麟,麟之果不為不祥也。又曰:麟之所以為麟者,以德不以形。若麟之出不待聖人則謂之不祥也亦宜。

  進學解

  國子先生,晨入太學,召諸生立館下,誨之曰:「業精於勤,荒於嬉。行成於思,毀於隨。方今聖賢相逢,治具畢張,拔去兇邪,登崇俊良。占小善者率以錄,名一藝者無不庸。爬羅剔抉,刮垢磨光。蓋有幸而獲選,孰云多而不揚?諸生業患不能精,無患有司之不明;行患不能成,無患有司之不公。」

  言未既。有笑於列者曰:「先生欺余哉!弟子事先生,於茲有年矣。先生口不絕吟於六藝之文,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。記事者必提其要,纂言者必鉤其玄。貪多務得,細大不捐。焚膏油以繼晷,恆兀兀以窮年:先生之於業,可謂勤矣。

  觝排異端,攘斥佛老。補苴罅漏,張皇幽眇。尋墜緒之茫茫,獨旁搜而遠紹。障百川而東之,迴狂瀾於既倒:先生之於儒,可謂有勞矣。

  沈浸醲郁,含英咀華,作為文章,其書滿家。上規姚姒,渾渾無涯。周誥殷盤,佶屈聱牙。春秋謹嚴,左氏浮誇。易奇而法,詩正而葩。下逮莊騷,太史所錄。子雲、相如,同工異;先生之於文,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!

  少始知學,勇於敢為。長通於方,左右俱宜:先生之於為人,可謂成矣。

  然而公不見信於人,私不見助於友。跋前躓後,動輒得咎。暫為御史,遂竄南夷。三年博士,冗不見治。命與仇謀,取敗幾時!冬暖而兒號寒,年豐而妻啼飢。頭童齒豁,竟死何裨?不知慮此,而反教人為!」先生曰:「吁!子來前。夫大木為杗,細木為桷。欂櫨侏儒,椳闑扂楔。各得其宜,施以成室者,匠氏之工也。玉札、丹砂,赤箭、青芝,牛溲,馬勃,敗鼓之皮,俱收並蓄,待用無遺者,醫師之良也。登明選公,雜進巧拙,紆餘為姘,卓犖為傑,校短量長,惟器是適者,宰相之方也。昔者孟軻好辯,孔道以明。轍環天下,卒老於行。荀卿守正,大論是宏。逃讒於楚,廢死蘭陵。是二儒者,吐辭為經,舉足為法。絕類離倫,優入聖域,其遇於世何如也?

  今先生學雖勤而不繇其統,言雖多而不要其中。文雖奇而不濟於用,行雖修而不顯於眾。猶且月費俸錢,歲糜廩粟。子不知耕,婦不知織。乘馬從徒,安坐而食。踵常途之促促,窺陳編以盜竊。然而聖主不加誅,宰臣不見斥,茲非其幸歟?動而得謗,名亦隨之。投閑置散,乃分之宜。若夫商財賄之有亡,計班資之崇庳。忘己量之所稱,指前人之瑕疵。是所謂詰匠氏之不以杙為楹,而訾醫師以昌陽引年,欲進其豨苓也。」

  師說 古之學者必有師。師者,所以傳道、受業、解惑也。人非生而知之者,孰能無惑?惑而不從師,其為惑也,終不解矣。

  生乎吾前,其聞道也,固先乎吾,吾從而師之。生乎吾後,其聞道也,亦先乎吾,吾從而師之。吾師道也,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?是故無貴,無賤,無長,無少,道之所存,師之所存也。嗟乎!師道之不傳也久矣!欲人之無惑也難矣!古之聖人,其出人也遠矣,猶且從師而問焉。今之眾人,其下聖人也亦遠矣,而恥學於師。是故聖益聖,愚益愚,聖人之所以為聖,愚人之所以為愚,其皆出於此乎?

  愛其子,擇師而教之,於其身也,則恥師焉,惑矣!彼童子之師,授之書而習其句讀者,非吾所謂傳其道、解其惑者也。句讀之不知,惑之不解,或師焉,或不焉,小學而大遺,吾未見其明也。

  巫、醫、樂師,百工之人,不恥相師;士大夫之族,曰師、曰弟子云者,則群聚而笑之。問之,則曰:「彼與彼年相若也,道相似也。」位卑則足羞,官盛則近諛。嗚呼!師道之不復可知矣。巫、醫、樂師、百工之人,君子不齒,今其智乃反不能及,其可怪也歟!

  聖人無常師,孔子師郯子、萇弘、師襄、老聃。郯子之徒,其賢不及孔子。孔子曰:「三人行,必有我師。」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,師不必賢於弟子,聞道有先後,術業有專攻,如是而已。

  李氏子蟠,年十七,好古文,六藝經傳,皆通習之。不拘於時,學於余,余嘉其能行古道,作師說以貽之。

  雜說一

  龍噓氣成雲,雲固弗靈於龍也。然龍乘是氣,茫洋窮乎玄間,薄日月,伏光景,感震電,神變化,水下土,汩陵谷,雲亦靈怪矣哉。雲,龍之所能使為靈也。若龍之靈,則非雲之所能使為靈也。然龍弗得雲,無以神其靈矣。失其所憑依,信不可歟。異哉!其所憑依,乃其所自為也。易曰:「雲從龍。」既曰龍,雲從之矣。

  雜說四

  世有伯樂,然後有千里馬。千里馬常有,而伯樂不常有。故雖有名馬,祇辱於奴隸人之手,駢死於槽櫪之間,不以千里稱也。馬之千里者,一食或盡粟一石。食馬者,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。是馬也,雖有千里之能,食不飽,力不足,才美不外見,且欲與常等不可得,安求其能千里也。策之不以其道,食之不能盡其材,鳴之而不能通其意,執策而臨之曰:「天下無馬。」嗚呼!其真無馬邪?其真不知馬也!

  圬者王承福傳

  圬之為技,賤且勞者也。有業之,其色若自得者。聽其言,約而盡。問之,王其姓。承福其名。世為京兆長安農夫。天寶之亂,發人為兵。持弓矢十三年,有官勳,棄之來歸。喪其土田,手嫚衣食,餘三十年。舍於市之主人,而歸其屋食之當焉。視時屋食之貴賤,而上下其圬之傭以償之。有餘,則以與道路之廢疾餓者焉。

  又曰:「粟,稼而生者也。若市與帛。必蠶績而後成者也。其他所以養生之具,皆待人力而後完也,吾皆賴之。然人不可遍為,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。故君者,理我所以生者也。而百官者,承君之化者也。任有大小,惟其所能,若器皿焉。食焉而怠其事,必有天殃,故吾不敢一日舍鏝以嬉。夫鏝易能,可力焉,又誠有功。取其直,雖勞無愧,吾心安焉。夫力,易強而有功也。心,難強而有智也。用力者使於人,用心者使人,亦其宜也。吾特擇其易為而無傀者取焉。

  「嘻!吾操鏝以入富貴之家有年矣。有一至者焉,又往過之,則為墟矣;有再至、三至者焉,而往過之,則為墟矣。問之其鄰,或曰:『噫!刑戮也。』或曰:『身既死,而其子孫不能有也。』或曰:『死而歸之官也。』吾以是觀之,非所謂食焉怠其事,而得天殃者邪?非強心以智而不足,不擇其才之稱否而冒之者邪?非多行可愧,知其不可而強為之者邪?將富貴難守,薄功而厚饗之者邪?抑豐悴有時,一去一來而不可常者邪?吾之心憫焉,是故擇其力之可能者行焉。樂富貴而悲貧賤,我豈異於人哉?」

  又曰:「功大者,其所以自奉也博。妻與子,皆養於我者也。吾能薄而功小,不有之可也。又吾所謂勞力者,若立吾家而力不足,則心又勞也。」一身而二任焉,雖聖者不可能也。愈始聞而惑之,又從而思之:蓋賢者也,蓋所謂「獨善其身」者也。然吾有譏焉,謂其自為也過多,其為人也過少。其學楊朱之道者邪?楊之道,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。而夫人以有家為勞心,不肯一動其心以蓄其妻子,其肯勞其心以為人乎哉?雖然,其賢於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,以濟其生之欲,貪邪而亡道,以喪其身者,其亦遠矣!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,故余為之傳而自鑒焉。

  毛穎傳

  毛穎者,中山人也。其先明視,佐禹治東方土,養萬物有功,因封於卯地,死為十二神。嘗曰:「吾子孫神明之後,不可與物同,當吐而生。」已而果然。明視八世孫(需兔),世傳當殷時居中山,得神仙之術,能匿光使物,竊姮娥、騎蟾蜍入月,其後代遂隱不仕云。居東郭者曰(雋兔),狡而善走,與韓盧爭能,盧不及,盧怒,與宋鵲謀而殺之,醢其家。

  秦始皇時,蒙將軍恬南伐楚,次中山,將大獵以懼楚。召左右庶長與軍尉,以《連山》筮之,得天與人文之兆。筮者賀曰:「今日之獲,不角不牙,衣褐之徒,缺口而長鬚,八竅而趺居,獨取其髦,簡牘是資.天下其同書,秦其遂兼諸侯乎!」遂獵,圍毛氏之族,拔其豪,載穎而歸,獻俘於章台宮,聚其族而加束縛焉。秦皇帝使恬賜之湯沐,而封諸管城,號曰管城子,曰見親寵任事。

  穎為人,強記而便敏,自結繩之代以及秦事,無不纂錄。陰陽、卜筮、占相、醫方、族氏、山經、地志、字書、圖畫、九流、百家、天人之書,及至浮圖、老子、外國之說,皆所詳悉。又通於當代之務,官府簿書、巿井貸錢注記,惟上所使。自秦皇帝及太子扶蘇、胡亥、丞相斯、中車府令高,下及國人,無不愛重。又善隨人意,正直、邪曲、巧拙,一隨其人。雖見廢棄,終默不泄。惟不喜武士,然見請,亦時往。累拜中書令,與上益狎,上嘗呼為中書君。上親決事,以衡石自程,雖官人不得立左右,獨穎與執燭者常侍,上休方罷。穎與絳人陳玄、弘農陶泓,及會稽褚先生友善,相推致,其出處必偕。上召穎,三人者不待詔,輒俱往,上未嘗怪焉。

  后因進見,上將有任使,拂試之,因免冠謝。上見其髮禿,又所摹畫不能稱上意。上嘻笑曰:「中書君老而禿,不任吾用。吾嘗謂中書君,君今不中書邪?」對曰:「臣所謂盡心者。」因不復召,歸封邑,終於管城。其子孫甚多,散處中國夷狄,皆冒管城,惟居中山者,能繼父祖業。

  太史公曰:毛氏有兩族。其一姬姓,文王之子,封於毛,所謂魯、衛、毛、聃者也。戰國時有毛公、毛遂。獨中山之族,不知其本所出,子孫最為蕃昌。《春秋》之成,見絕於孔子,而非其罪。及蒙將軍拔中山之豪,始皇封諸管城,世遂有名,而姬姓之毛無聞。穎始以俘見,卒見任使,秦之滅諸侯,穎與有功,賞不酬勞,以老見疏,秦真少恩哉。

  諱辯

  愈與李賀書,勸賀舉進士。賀舉進士有名,與賀爭名者毀之,曰:「賀父名晉肅,賀不舉進士為是,勸之舉者為非。」聽者不察也,和而唱之,同然一辭。皇甫湜曰:「若不明白,子與賀且得罪。」愈曰:「然。」

  律曰:「二名不偏諱。」釋之者曰:「謂若言徵不稱在,言在不稱徵是也。」律曰:「不諱嫌名。」釋之者曰:「謂若禹與雨。丘與蓲之類是也。」今賀父名晉肅,賀舉進士,為犯二名律乎?父名晉肅,子不得舉進士;若父名仁,子不得為人乎?

  夫諱始於何時?作法制以教天下者,非周公,孔子歟?周公作詩不諱,孔子不偏諱二名,春秋不譏不諱嫌名。康王「釗」之孫,實為「昭」王。曾參之父名「皙」曾子不諱「昔」。周之時有騏期,漢之時有杜度,此其子宜如何諱;將諱其嫌,遂會其姓乎?將不諱其嫌者乎?

  漢諱武帝名「徹」為「通」,不聞又諱車轍之「轍」為某字也。諱呂后名「雉」為野雞,不聞又諱治天下之「治」為某字也。今上章及詔,不聞諱「滸」「勢」「秉」「饑」也。為宦官宮妾,乃不敢言「諭」及「機」,以為觸犯。士君子言語行事,宜何所法守也?

  今考之於經,質之於律,稽之以國家之典,賀舉進士,為可邪?為不可邪?凡事父母得如曾參,可以無譏矣。作人得如周公、孔子,亦可以止矣。

  今世之士,不務行曾參、周公、孔子之行,而諱親之名,則務勝於曾參、周公、孔子,亦見其惑也。夫周公、孔子、曾參,卒不可勝。勝周公、孔子、曾參,乃比於宦者宮妾,則是宦者宮妾之孝於其親,賢於周公、孔子、曾參者邪?

  爭臣論

  或問諫議大夫楊城於愈:「可以為有道之士乎哉?學廣而聞多,不求聞於人也,行古人之道。居於晉之鄙,晉之鄙人,薰其德而善良者幾千人。大臣聞而薦之,天子以為諫議大夫。人接以為華,楊子不色喜。居於位五千年矣,視其德,如在野,彼其以富貴移易其心哉?」

  愈應之曰:「是易所謂『恆其德真,而夫子凶』者也,惡得為有道之士乎哉?在易蠱之上九云:『不事王侯,高尚其事。』蹇之六二則曰:『王臣蹇蹇,匪躬之故。』夫亦所以所居之時不一,而所蹈之德不同也。若蠱之上九,居無用之地,而致匪躬之節以蹇之六二,在王臣之位,而高不事之心,則冒進之患生,曠官之刺興,志不可則,而尤不終無也。今陽子在位,不為不久矣。聞天下之得失,不為不熟矣。天子待之,不為不加矣,而未嘗一言及於政。視政之得失,若越人視秦人之肥瘠,忽焉不加喜戚於其心。問其官,則曰:『諫議也。』問其祿,則曰:『下大夫之秩也。』問其政,則曰:『我不知也。』有道之士,固如是乎哉?且吾聞之:『有官守者,不得其職則去。有言責者,不得其言則去。』今陽子以為得其言乎哉?得其言而不言,與不得其言而不去,無一可者也。陽子將為祿仕乎?古之人有云:『仕不為貧,而有時乎為貧。』為祿侍者也,宜乎辭尊而居卑,辭富而居貧若抱關擊柝者可也。蓋孔子嘗為委吏矣,嘗為乘田矣,亦不敢曠其職,必曰:『會計當而已矣。』必曰:『牛羊遂而已矣。』若陽子之秩祿,不為卑且貧,章章明矣,而如此,其可乎哉?」

  或曰:「否,非若此也。夫陽子惡訕上者,惡為人臣招其君之過而已為名者,故雖諫且議,使人不得而知焉。書曰:『爾有嘉謨嘉猷,則入告爾后於內;爾乃順之於外,曰;斯謨斯猷,惟我后之德。』夫陽子之用心,亦若此者。」愈應之曰:「若陽子之用心如此,滋所謂惑者矣!入則諫其君,出不使人之知者,大臣宰相之事,非陽子之所宜行也。夫陽子本以布衣,隱於蓬蒿之下。主上嘉其行誼,擢在此位。官以諫為名,誠宜有以奉其職。使四方後代,知朝廷有直言骨鯁之臣,天子有不僭賞從諫如流之美。庶巖穴之士,聞而慕之。束帶結髮,願進於闕下而伸其辭說,致吾君於堯舜,熙鴻號於無窮也。若書所謂,則大臣宰相之事,非陽子之所宜行也。且陽子之心,將使君人者惡聞其過乎?是啟之也。」或曰:「陽子之不求聞,而人聞之。不求用,而君用之。不得已而起,守其道而不變,何子過之深也?」愈曰:「自古聖人賢士,皆非有求於聞用也。閔其時之不平,人之不乂。得其道,不敢獨善其身,而必以兼濟天下也。孜孜矻矻,死而後已。故禹過家門不入,孔席不暇暖,而墨突不得黔。彼二聖一賢者,豈不知自安佚之為樂哉?誠為天命而悲人窮也。夫天授人以賢聖才能,豈使自有餘而已,誠欲以補其不足者也。耳目之於身也,耳司聞而目司見。聽其是非,視其險易,然後身得安焉。聖賢者,時人之耳目也。時人者,聖賢之身也。且陽子之不賢,則將役於賢以奉其上矣。若果賢則固畏天命而閔人窮也,惡得以自暇逸乎哉?」

  或曰:「吾聞君子不欲加諸人,而惡訐以為直者。若吾子之論,直則直矣,吾乃傷於德而費於辭乎?好盡言以招人過,國武子之所以見殺於齊也,吾子其亦聞乎?」愈曰:「君子居其位,則思死其官。未得位,則思修其辭以明其道。我將以明道也,也以為直而加人也。且國武子不能得善人,而好盡言於亂國,是以見殺。傳曰:『惟善人,能受盡言。』謂其聞而能改之也。子告我曰:陽子可以為有道之士也。今雖不能及己,陽子將不得為善人乎哉?」

  後十九日復上宰相書

  二月十六日,前鄉貢進士韓愈,謹再拜言相公閣下:向上書及所著文,後待命凡十有九日。不得命,恐懼不敢逃遁。不知所為,乃復敢自納於不測之誅,以求畢其說,而請命於左右。

  愈聞之,蹈水火者之求免於人也,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愛,然後呼而望之也;將有介於其側者,雖其所憎怨,苟不至乎欲其死者,則將大其聲,疾呼而望其仁之也。彼介於其側者,聞其聲而見其事,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愛,然後往而全之也。雖有所憎怨,苟不至乎欲其死者,則將狂奔盡氣,濡手足,焦毛髮,救之而不辭也。若是者何哉?其勢誠急,而其情誠可悲也。

  愈之強學力行有年矣,愚不惟道之險夷,行且不息,以蹈於窮餓之水火。其既危且亟矣,大其聲而疾呼矣。閣下其亦聞而見之,其將往而全之歟?抑將安而不救歟?有來言於閣下者曰:「有觀溺於水而爇於火者,有可救之道,而終莫之救也。」閣下且以為仁人乎哉?不然,若愈者,亦君子之所宜動心者也。或謂愈:「子言則然矣,宰相則知子矣,如時不可何?」愈竊謂之不知言者,誠其材能不足當吾賢相之舉耳。若所謂時者,固在上位者之為耳,非天之所為也。

  前五六年時,宰相薦聞,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,與今豈異時哉?且今節度觀察使,及防禦營田諸小使等,尚得自舉判官,無閒於已仕未仕者,況在宰相,吾君所尊敬者,而曰不可乎?古之進人者,或取於盜,或舉於管庫。今布衣雖賤,由足以方乎此。情隘辭蹙,不知所裁,亦惟少垂憐焉。愈再拜。

  後廿九日復上宰相書

  三月十六日,前鄉貢進士韓愈,謹再拜言相公閣下:愈聞周公之為輔相,其急於見賢也,方一食三吐其哺,方一沐三握其髮。當是時,天下之賢才,皆以舉用;姦邪讒佞欺負之徒,皆以除去;四海皆已無虞;九夷八蠻之在荒服之外者,皆以賓貢;天災時變,昆蟲草木之妖,皆已銷息;天下之所謂禮樂刑政教化之具,皆已修理;風俗皆已敦厚;動植之物,風雨霜露之所霑被者,皆已得宜;休徵嘉瑞,麟鳳龜龍之屬,皆已備至。而周公以聖人之才,憑叔父之親,其所輔理承化之功,又盡章章如是。其所求進見之士,豈富有賢於周公者哉?不惟不賢於周公而已,豈復有賢於時百執事者哉?豈復有所計議,能補於周公之化者哉?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,唯恐耳目有所不聞見,思慮有所未及,以負成王託周公之意,不得於天下之心。如周公之心,設使其時輔理承化之功,未盡章章如是,而非聖人之才,而無叔父之親,則將不暇食與沐矣,豈特吐哺握髮為勤而止哉?為其如是,故於今頌成王之德,而稱周公之功不衰。

  今閣下為輔相亦近耳。天下之賢才,豈盡舉用?奸邪讒佞欺負之徒,豈盡除去?四海豈盡無虞?九夷八蠻之在荒服之外者,豈盡賓貢?天災時變,昆蟲草木之妖,豈盡銷息?天下之所謂禮樂刑政教化之具,豈盡修理?風俗豈盡敦厚?動植之物,風雨霜露之所霑被者,豈盡得宜?休徵嘉瑞,麟鳳龜龍之屬,豈盡備至?其所求進見之士,雖不足以希望盛德,至比於百執事,豈進出其下哉?其所稱說,豈盡無所補哉?今雖不能如周公吐哺握髮,亦宜引而進之,察其所以而去就之,不宜默默而已也。愈之待命,四十餘日矣。書再上而志不得通,足三及門而閽人辭焉。惟其昏愚,不知逃遁,故復有周公之說焉,閣下其亦察知?古之士,三月不仕則相弔,故出疆必載質。然所以重於自進者,以其於周不可,則去之魯;於魯不可,則去之齊;於齊不可,則去之宋、之鄭、之秦、之楚也。今天下一君,四海一國,捨乎此則夷狄矣,去父母之邦矣。故士之行道者,不得於朝,則山林而已矣。山林者,士之所獨善自養,而不憂天下者之所能安也。如有憂天下之心,則不能矣,故愈每自進而不知愧焉。書亟上足數及門,而不知止焉。寧獨如此而已,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賢之門下是懼,亦惟少垂察焉!瀆冒威尊,惶恐無已!愈再拜。

  與于襄陽書

  七月三日,將仕郎守國子四門博士韓愈,謹奉書尚書閣下:士知能享大名,顯當世者,莫不有先達之士,負天下之望者,為之前焉。士之能垂休光,照後世者,亦莫不有後進之士,負天下之望者,為之後焉。莫為之前,雖美而不彰;莫為之後,雖盛而不傳。是二人者,未始不相須也,然而千百載乃一相遇焉。豈上之人無可援,下之人無

  可推歟?何其相須之殷,而相遇之疏也?其故在下之人負其能,不肯諂其上;上之人負其位,不肯顧其下。故高材多戚戚之窮,盛位無赫赫之光。是二人者之所為,皆過也。未嘗干之,不可謂上無其人;未嘗求之,不可謂下無其人。愈之誦此言久矣,未嘗敢以聞於人。側聞:閣下抱不世之才,特立而獨行,道方而事實;卷舒不隨乎時,文武為其所用,豈愈所謂其人哉!亦未聞後進之士,有遇知於左右,獲禮於門下者。豈求之而未得邪?將志存乎立功,而事專乎報主,雖遇其人,未暇禮邪?何其宜聞而久不聞也?愈雖不材,其自處不敢後於恆人,閣下將求之而未得歟?古人有言:「請自隗始!」

  愈今者,為朝夕芻米僕賃之資是急,不過費閣下一朝之享而足也。如曰:「吾志存乎立功,而事專乎報主,雖遇其人,未暇禮焉。」則非愈之所敢知也。世之齪齪者,既不足以語之;磊落奇偉之人,又不能聽焉,則信乎命之窮也!僅獻舊所為文一十八首,如賜覽觀,亦足之其志之所存。愈恐懼再拜。

  與陳給事書

  愈再拜:愈之獲見於閣下有年矣。始者,亦嘗辱一言之譽。貧賤也,衣食於奔走,不得朝夕繼見。其後,閣下位益尊,伺候於門牆者日益進。夫位益尊,則賤者日隔;伺候於門牆者日益進,則愛博而情不專。愈也道不加修,而文日益有名。夫道不加修,則賢者不與;文日益有名,則同進者忌。始之以日隔之疏,加之以不專之望,以不與者之心,而聽忌者之說,由是閣下之庭,無愈之跡矣。

  去年春,亦嘗一進謁於左右矣。溫乎其容,若加其新也;屬乎其言,若閔其窮也。退而喜也,以告於人。其後如東京取妻子,又不得朝夕繼見。及其還也,亦嘗一進謁於左右矣。邈乎其容,若不察其愚也;悄乎其言,若不接其情也。退而懼也,不敢復進。今則釋然悟,翻然悔,曰:「其邈也,乃所以怒其來之不繼也;其悄也,乃所以示其意也。」不敏之誅,無所逃避。不敢遂進,輒自疏其所以,并獻近所為復志賦以下十首唯一卷,卷有標軸。送孟郊序一首,生紙寫,不加裝飾,皆有揩字註字處。急於字解而謝,不能俟更寫,閣下取其意而略其禮可也。愈恐懼在拜。

  應科目時與人書

  月日,愈再拜:天池之濱,大江之濆,曰:有怪物焉,蓋非常鱗凡介之品彙匹儔也。

  其得水,變化風雨,上下於天不難也。其不及水,蓋尋常尺寸之間耳,無高山大陵之曠途絕險為之關隔也。然其窮涸,不能自致乎水。為(犬賓)獺之笑者,蓋十八九矣。如有力者,哀其窮而運轉之,蓋一舉手一投足之勞也。然是物也,負其異於眾也,且曰:「爛死於沙泥,吾寧樂之。若俛首帖耳,搖尾而乞憐者,非我之志也。」是以有力者遇之,熟視之若無睹也。其死其生,固不可知也。

  今又有有力者當其前矣,聊試仰首一鳴號焉。庸詎知有力者不哀其窮,而忘一舉手一投足之勞,而轉之清波乎?其哀之,命也。其不哀之,命也。知其在命而且鳴號之者,亦命也。愈今者實有類於是,是以忘其疏愚之罪,而有是說焉,閣下其亦憐察之!

  送李愿歸盤古序太行之陽有盤谷。盤谷之間,泉甘而土肥,草木藂茂,居民鮮少。或曰:「謂其環兩山之間,故曰盤。」或曰:「是谷也,宅幽而勢阻,隱者之所盤旋。」友人李愿居之。

  愿之言曰:「人之稱大丈夫者,我知之矣。利澤施於人,名聲昭於時,坐於廟朝,進退百官,而佐天子出令。其在外,則樹旗旄,羅弓矢。武夫前呵,從者塞途,供給之人,各執其物,夾道而疾馳。喜有賞,怒有刑。俊才滿前,道古今而譽盛德,入耳而不煩。曲眉豐頰,清聲而便體,秀外而慧中,飄輕裾,翳長袖,粉白黛綠者,列屋而閒居,妒寵而負恃,爭妍而取憐。大丈夫之遇知於天子,用力於當世者之所為也。

  吾非惡此而逃之,是有命焉,不可幸而致也。窮居而野處,升高而望遠,坐茂樹以終日,濯清泉以自潔。採於山,美可茹;釣於水,鮮可食。起居無時,惟適之安。與其有譽於前,孰若無毀於其後?與其有樂於身,孰若無憂於其心?車服不維,刀鋸不加,理亂不知,黜陟不聞。大丈夫不遇於時者之所為也,我則行之。

  伺候於公卿之門,奔走於形勢之途,足將進而趑趄,口將言而囁嚅,處污穢而不羞,觸刑辟而誅戮。徼倖於萬一,老死而後止者,其於為人賢而不肖何如也?」

  昌黎韓愈,聞其言而壯之。與之酒,而為之歌曰:「盤之中,維子之宮。盤之土,可以稼。盤之泉,可濯可沿。盤之阻,誰爭子所?窈而身,廓其有容,繚而曲,如往而復。嗟盤之樂兮,樂且無央。虎豹遠跡兮,蛟龍遁藏;鬼神守護兮,呵禁不祥。飲且食兮壽而康,無不足兮奚所望?膏吾車兮秣吾馬,從子於盤兮,終無聲以徜徉!」

  送孟東野序

  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。草木之無聲,風撓之鳴;水之無聲,風蕩之鳴。其躍野,或激之;其趨也,或梗之;其沸也,或炙之。金石之無聲,或擊之鳴;人之於言也亦然。有不得已者而後言,其(言哥)也有思,其哭也有懷。凡出乎口而為聲者,其皆有弗平者乎?

  樂也者,鬱於中而泄於外也,擇其善鳴者,而假之鳴。金、石、絲、竹、匏、土、革、木八者,物之善鳴者也。維天之於時也亦然,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;是故以鳥鳴春,以雷鳴夏,以蟲鳴秋,以風鳴冬。四時之相推敓,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!其於人也亦然,人聲之精者為言;文辭之於言,又其精也,尤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。

  其在唐虞,咎陶、禹其善鳴者也,而假以鳴。夔弗能以文辭鳴,又自假於韶以鳴。夏之時,五子以其歌鳴。伊尹鳴殷,周公鳴周。凡載於詩書六藝,皆鳴之善者也。

  周之衰,孔子之徒鳴之,其聲大而遠。傳曰:「天將以夫子為木鐸。」其弗信矣以乎!其末也,莊周以其荒唐之辭鳴。楚大國也,其亡也以屈原鳴。臧孫辰、孟軻、荀卿,以道鳴者也。楊朱、墨翟、管夷吾、晏嬰、老聃、申不害、韓非、慎到、田駢、鄒衍、尸佼、孫武、張儀、蘇秦之屬,皆以其術鳴。

  秦之興,李斯鳴之。漢之時,司馬遷、相如、揚雄,最其善鳴者也。其下魏晉氏,鳴者不及於古,然亦未嘗絕也。就其善者,其聲清以浮,其節數以急,其辭淫以哀,其志弛以肆。其為言也,亂雜而無章,將天醜其德,莫之顧耶?何為乎不明其善鳴者也?

  唐之有天下,陳子昂、蘇源明、元結、李白、杜甫、李觀,皆以其所能鳴。其存而在下者,孟郊東野始以其詩鳴。其高出魏晉,不懈而及於古,其他浸淫乎漢氏矣。從吾遊者,李翱、張籍其尤也。三子者之鳴信善矣,抑不知天將和其聲,而使鳴國家之盛耶?抑將窮餓其身,思愁其心腸,而使自鳴其不幸耶?三子者之命,則懸乎天矣。其在上也,奚以喜?其在下也,奚以悲?

  東野之役於江南野,有若不釋然者,故吾道其命於天者以解之。

  送董邵南序

  燕趙古稱多慷慨悲歌之士。董生舉進士,連不得志於有司,懷抱利器,鬱鬱適茲土。吾知其必有合也。董生勉乎哉!夫以子之不遇時,苟慕義彊仁者,皆愛惜焉;矧燕趙之士,出乎其性者哉!然吾嘗聞:風俗與化移易。吾惡知其今不異於古所云邪?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。董生勉乎哉!

  吾因子有所感矣!為我弔望諸君之墓,而觀於其市,復有昔時屠狗者乎?為我謝曰:「明天子在上,可以出而仕矣!」

  送溫處士赴河陽軍序

  伯樂一過冀北之野,而馬群遂空。夫冀北馬多天下,伯樂雖善知馬,安能空其群耶?解之者曰:「吾所謂空,非無馬也,無良馬也。伯樂知馬,遇其良,輒取之,群無留良焉。苟無良,雖謂無馬,不為虛語矣。」

  東都,固士大夫之冀北也。恃才能深藏而不市者,洛之北涯,曰石生;其南涯,曰溫生。大夫烏公,以鈇鉞鎮河陽之三月,以石生為才,以禮為羅,又羅而致之幕下。東都雖信多才士,朝取一人焉,拔其尤;暮取一人焉,拔其尤。自居守河南尹,以及百司之執事,與吾輩二縣之大夫,政有所不通,事有所可疑,奚所諮而處焉?士大夫之

  去位而巷處者,誰與嬉遊?小子後生,於何考德而問業焉?搢紳之東西行過是都者,無所禮於其盧。若是而稱曰:「大夫烏公,一鎮河陽,而東都處士之盧無人焉。」豈不可也?

  夫南面而聽天下,其所託重而恃力者,惟相與將耳。相為天子得人於朝廷,將為天子得文武士於幕下。求內外無治,不可得也。愈縻於茲,不能自引去,資二生以待老。今皆為有力者奪之,其何能無介然於懷耶?

  生既至,拜公於軍門,其為吾以前所稱,為天下賀;以後所稱,為吾致私怨於盡取也!留守相公,首為四韻詩歌其事,愈因推其意而序之。

  送楊少尹序

  昔疏廣、受二子,以年老,一朝辭位而去。於時公卿設供張,祖道都門外,車數百兩;道路觀者,多嘆息泣下,共言其賢。漢史既傳其事,而後世工畫者,又圖其跡,至今照人耳目,赫赫若前日事。

  國子司業楊君巨源,方以能詩訓後進。一旦以年滿七十,亦白丞相,去歸其鄉。世常說古今人不相及,今楊與二疏,其意豈異也?

  予忝在公卿後,遇病不能出,不知楊侯去時,城門外送者幾人,車幾兩,馬幾匹;道旁觀者,亦有嘆息知其為賢以否?而太史氏又能張大其事為傳,繼二疏蹤跡否?不落莫否?見今世無工畫者,而畫與不畫固不論也。然吾聞楊侯之去,丞相有愛而惜之者,白以為其都少尹,不絕其祿;又為歌詩以勸之。京師之長於詩者,亦屬而和之。又不知當時二疏之去,有是事否?古今人同不同,未可知也。

  中世士大夫,以官為家,罷則無所於歸。楊侯始冠,舉於其鄉,歌鹿鳴而來也。今之歸,指其樹曰:「某樹,吾先人之所種也;某水、某邱,吾童子時所釣遊也。」鄉人莫不加敬,誡子孫以楊侯不去其鄉為法。古之所謂鄉先生沒而可祭於社者,其在斯人歟!其在斯人歟!

  送石處士序

  河陽軍節度御史大夫烏公,為節度之三月,求士於從事之賢者,有薦石先生者。公曰:「先生何如?」曰:「先生居嵩邙瀍穀之間,冬一裘,夏一葛;食朝夕,飯一盂,蔬一盤;人與之錢,則辭;請於出遊,未嘗以事辭;勸之仕,不應;坐一室,左右圖書;與之語道理,辨古今事當否,論人高下,事後當成敗,若河決下流而東注,若駟馬駕輕車,就熟路,而王良造父為之先後也,若燭照數計而龜卜也。」

  大夫曰:「先生有已自老,無求於人,其肯為某來耶?」從事曰:「大夫文武忠孝,求士為國,不私於家。方今寇聚於恆,師環其疆。農不耕收,財粟殫亡。吾所處地,歸輸之塗;治法征謀,宜有所出。先生仁且勇,若以義請而彊委重焉,其何說之辭?」於是撰書詞,具馬幣,卜日以授使者,求先生之廬而請焉。先生不告於妻子,不謀於朋友,冠帶出見客,拜受書禮於門內。宵則沐浴,戒行事,載書冊,問道所由,告行於常所來往。晨則畢至,張上東門外。

  酒三行,且起,有執爵而言者曰:「大夫真能以義取人,先生真能以道自任,決去就,為先生別。」又酌而祝曰:「凡去就出處何常,惟義之歸,遂以為先生壽。」又酌而祝曰:「使大夫恆無變其初,無務富其家,而飢其師;無甘受佞人,而外敬正士;無昧於諂言,惟先生是聽;以能有成功,保天子之寵命!」又祝曰:「使先生無圖利於大夫,而私便其身圖!」先生起拜,祝辭曰:「敢不敬!蚤夜以求從祝規。」於是東都之人士,咸知大夫與先生,果能相與以有成也。遂各為歌詩六韻,遣愈為之序云。

  張中丞傳後敘

  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,愈與吳郡張籍閱家中舊書,得李翰所為張巡傳。翰以文章自名,為此傳頗詳密,然尚恨有闕者:不為許遠立傳,又不載雷萬春事首尾。

  遠雖材若不及巡者,開門納巡,位本在巡上,授之柄而處其下,無所疑忌,竟與巡俱守死,成功名,城陷而虜,與巡死先後異耳。兩家子弟材智下,不能通知二父志,以為巡死而遠就虜,疑畏死而辭服於賊。遠誠畏死,何苦守尺寸之地,食其所愛之肉,以與賊抗而不降乎?當其圍守時,外無蚍蜉蟻子之援,所欲忠者,國與主耳,而賊語公以國亡主滅。遠見救援不至,而賊來益眾,必以其言為信,外無待而猶死守,人相食且盡,雖愚人亦能數日而知死處矣。遠之不畏死亦明矣。烏有城壞其徒俱死,獨蒙愧恥求活?雖至愚者不忍為。嗚呼!而謂遠之賢而為之邪!

  說者又謂遠與巡分城而守,城之陷,自遠所分始,以此詬遠,此又與兒童之見無異。人之將死,其臟腑必有先受其病者;引繩而絕之,其絕必有處;觀者見其然,從而尤之,其亦不達於理矣!小人之好議論,不樂成人之美,如是哉!如巡、遠之所成就,如此卓卓,猶不得免,其他則又何說?

  當二公之初守也,寧能知人之卒不救,棄城而逆遁?苟此不能守,雖避之他處何益?及其無救而且窮也,將其創殘餓羸之餘,雖欲去,必不達。二公之賢,其講之精矣。守一城,捍天下,以千百就盡之卒,戰百萬日滋之師,蔽遮江、淮,沮遏其勢,天下之不亡,其誰之功也?當是時,棄城而圖存者,不可一二數;擅彊兵,坐而觀者,相環也。不追議此,而責二公以死守,亦見其自比於逆亂,設淫辭而助之攻也。

  愈嘗從事於汴、徐二府,屢道於兩府間,親祭於其所謂雙廟者。其老人往往說巡、遠時事,云:南霽雲之乞救於賀蘭也,賀蘭嫉巡、遠之聲威功績出己之上,不肯出師救,愛霽雲之勇且壯,不聽其語,彊留之。具食與樂,延霽雲坐。霽雲慷慨語曰:「雲來時,睢陽之人不食月餘日矣。雲雖欲獨食,義不忍!雖食,且不下咽!」因拔所佩刀斷一指,血淋漓,以示賀蘭。一座大驚,皆感激,為雲泣下。雲知賀蘭終無為雲出師意,即馳去。將出城,抽矢射佛寺浮屠,矢著其上磚半箭,曰:「吾歸破賊,必滅賀蘭,此矢所以志也。」愈貞元中過泗州,船上人猶指以相語:「城陷,賊以刃脅降巡。巡不屈,即牽去,將斬之;又降霽雲,雲未應,巡呼雲曰:『南八,男兒死耳,不可為不義屈。』雲笑曰:『欲將以有為也。公有言,雲敢不死!』即不屈。」

  張籍曰:「有于嵩者,少依於巡。及巡起事,嵩嘗在圍中。籍大曆中於和州烏江縣見嵩,嵩時年六十餘矣。以巡初嘗得臨渙縣尉,好學,無所不讀。籍時尚小,粗問巡、遠事,不能細也。云:『巡長七尺餘,鬚髯若神。嘗見嵩讀漢書,謂嵩曰:「何為久讀此?」嵩曰:「未熟也。」巡曰:「吾於書,讀不過三遍,終身不忘也。」因誦嵩所讀書,盡卷,不錯一字。嵩驚,以為巡偶熟此卷,因亂抽他帙以試,無不盡然。嵩又取架上諸書,試以問巡,巡應口誦無疑。嵩從巡久,亦不見巡常讀書也。為文章,操紙筆立書,未嘗起草。初守睢陽時,士卒僅萬人,城中居人戶亦且數萬,巡因一見問姓名,其後無不識者。巡怒,鬚髯輒張。及城陷,賊縛巡等數十人坐,且將戮,巡起旋,其眾見巡起,或起或泣。巡曰:「汝勿怖,死,命也!」眾泣不能仰視。巡就戮時,顏色不亂,陽陽如平常。遠寬厚長者,貌如其心。與巡同年生,月日後於巡,呼巡為兄,死時年四十九。』」

  「嵩,貞元初死於亳、宋間,或傳嵩有田在亳、宋間,武人奪而有之,嵩將詣州訟理,為所殺。嵩無子。」張籍云。

  祭十二郎文

  年月日,季父愈,聞汝喪之七日,乃能銜哀致誠,使建中遠具時羞之奠,告汝十二郎之靈:

  嗚呼!吾少孤,及長,不省所怙,惟兄嫂是依。中年,兄歿南方,吾與汝俱幼,從嫂歸葬河陽,既又與汝就食江南,零丁孤苦,未嘗一日相離也。吾上有三兄,皆不幸早世。承先人後者,在孫惟汝,在子惟吾。兩世一身,形單影隻。嫂嘗撫汝指吾而言曰:「韓氏兩世,惟此而已!」汝時尤小,當不復記憶;吾時雖能記憶,亦未知其言之悲也。

  吾年十九,始來京城。其後四年,而歸視汝。又四年,吾往河陽省墳墓,遇汝從嫂喪來葬。又二年,吾佐董丞相於汴州,汝來省吾;止一歲,請歸取其孥。明年,丞相薨,吾去汴州,汝不果來。是年,吾佐戎徐州,使取汝者始行,吾又罷去,汝又不果來。吾念汝從於東,東亦客也,不可以久;圖久遠者,莫如西歸,將成家而致汝。嗚呼!孰謂汝遽去吾而歿乎?吾與汝俱少年,以為雖暫相別,終當久相與處,故捨汝而旅食京師,以求斗斛之祿。誠知其如此,雖萬乘之公相,吾不以一日輟汝而就也。

  去年,孟東野往。吾書與汝曰:「吾年未四十,而視茫茫,而髮蒼蒼,而齒牙動搖。念諸父與諸兄,皆康彊而早世,如吾之衰者,其能久存乎?吾不可去,汝不肯來,恐旦暮死,而汝抱無涯之戚也!」孰謂少者歿而長者存,彊者夭而病者全乎?嗚呼!其信然邪?其夢邪?其傳之非其真邪?信也,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?汝之純明而不克蒙其澤乎?少者、彊者而夭歿,長者、衰者而存全乎?未可以為信也。夢也,傳之非其真也,東野之書,耿蘭之報,何為而在吾側也?嗚呼!其信然矣!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!汝之純明宜業其家者,不克蒙其澤矣!所謂天者誠難測,而神者誠難明矣!所謂理者不可推,而壽者不可知矣!雖然,吾自今年來,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,動搖者或脫而落矣;毛血日益衰,志氣日益微,幾何不從汝而死也!死而有知,其幾何離;其無知,悲不幾時,而不悲者無窮期矣!汝之子始十歲,吾之子始五歲,少而彊者不可保,如此孩提者,又可冀其成立邪!嗚呼哀哉!嗚呼哀哉!

  汝去年書云:「比得軟腳病,往往而劇。」吾曰:「是疾也,江南之人,常常有之。」未始以為憂也。嗚呼!其竟以此而殞其生乎?抑別有疾而致斯乎?汝之書,六月十七日也。東野云:汝歿以六月二日。耿蘭之報無月日。蓋東野之使者,不知問家人以月日;如耿蘭之報,不知當言月日。東野與吾書,乃問使者,使者妄稱以應之耳。其然乎?其不然乎?

  今吾使建中祭汝,弔汝之孤,與汝之乳母。彼有食,可守以待終喪,則待終喪而取以來;如不能守以終喪,則遂取以來。其餘奴婢,並令守汝喪。吾力能改葬,終葬汝於先人之兆,然後惟其所願。

  嗚呼!汝病吾不知時,汝歿吾不知日;生不能相養以共居,歿不得撫汝以盡哀;斂不憑其棺,窆不臨其穴。吾行負神明,而使汝夭;不孝不慈,而不得與汝相養以生,相守以死。一在天之涯,一在地之角;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,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。吾實為之,其又何尤!彼蒼者天,曷其有極!自今以往,吾其無意於人世矣!當求數頃之田,於伊潁之上,以待餘年,教吾子與汝子,幸其成;長吾女與汝女,待其嫁,如此而已!嗚呼!言有窮而情不可終,汝其知也邪!其不知也邪!嗚呼哀哉!尚饗!

  祭鱷魚文

  維年月日,潮州刺史韓愈,使軍事衙推奏濟,以羊一豬一,投惡谿之潭水,以與鱷魚食,而告之曰:

  「昔先王既有天下,烈山澤,罔繩擉刃,以除蟲蛇惡物,為民害者,驅而出之四海之外。及後王德薄,不能遠有,則江漢之閒,尚皆棄之,以與蠻夷楚越,況潮嶺海之閒,去京師萬里哉?鱷魚之涵淹卵育於此,亦固其所。

  今天子嗣唐位,神聖慈武。四海之外,六合之內,皆撫而有之。況禹跡所揜,揚州之近地,刺史縣令之所治,出貢賦以供天地宗廟百神之祀之壤者哉?

  鱷魚!其不可與刺史雜處此土也!刺史受天子命,守此土,治此民。而鱷魚睅然不安谿潭,據處食民畜,熊豕鹿獐,以肥其身,以種其子孫;與刺史抗拒,爭為長雄。刺史雖駑弱,亦安肯為鱷魚低首下心。伈伈睍睍,為民吏羞,以偷活於此耶?且承天子命以來為吏,固其勢不得不與鱷魚辨。

  鱷魚有知,其聽刺史言!潮之州,大海在其南。鯨鵬之大,蝦蟹之細,無不容歸,以生以食,鱷魚朝發而夕至也。今與鱷魚約:盡三日,其率醜類南徙於海,以避天子之命吏!三日不能,至五日;五日不能,至七日;七日不能,是終不肯徙也;是不有刺史,聽從其言也;不然,則是鱷魚冥頑不靈,刺史雖有言,不聞不知也。夫傲天子之命吏,不聽其言,不徙以避之,與冥頑不靈而為民物害者,皆可殺。刺史則選材技吏民,操強弓毒矢,以與鱷魚從事,必盡殺乃止。其無悔!」

  柳子厚墓誌銘子厚,諱宗元。七世祖慶,為拓跋魏侍中,封濟陰公。曾伯祖奭,為唐宰相,與褚遂良、韓瑗,俱得罪武后,死高宗朝。皇考諱鎮,以事母,棄太常博士,求為縣令江南;其後以不能媚權貴,失御史。權貴人死,乃復拜侍御史,號為剛直。所與遊,皆當世名人。

  子厚少精敏,無不通達。逮其父時,雖少年,已自成人,能取進士第,嶄然見頭角,眾謂:「柳氏有子矣。」其後以博學宏詞,授集賢殿正字。俊傑廉悍,議論證據今古,出入經史百子。踔厲風發,率常屈其座人,名聲大振,一時皆慕與之交。諸公要人,爭欲令出我門下,交口薦譽之。

  貞元十九年,由藍田尉拜監察御史。順宗即位,拜禮部員外郎。遇用事者得罪,例出為刺史;未至,又例貶永州司馬。居閒,益自刻苦,務記覽,為詞章,汎濫停蓄,為深博無涯涘,而自肆於山水間。元和中,嘗例召至京師;又偕出為刺史,而子厚得柳州。既至,嘆曰:「是豈不足為政耶?」因其土俗,為設教禁,州人順賴。其俗以男女質錢,約不時贖,子本相侔,則沒為奴婢。子厚與設方計,悉令贖歸。其由貧力不能者,令書其傭,足相當,則使歸其質。觀察使下其法於他州,比一歲,免而歸者且千人。衡湘以南,為進士者,皆以子厚為師;其經承子厚口講指畫,為文詞者,悉有法度可觀。

  其召至京師,而復為刺史也,中山劉夢得禹錫,亦在遣中,當詣播州。子厚泣曰:「播州非人所居,而夢得親在堂,吾不忍夢得之窮,無辭以白其大人;且萬無母子俱往理。」請於朝,將拜疏,願以柳易播,雖重得罪,死不恨。遇有以夢得事白上者,夢得於是改刺連州。嗚呼!士窮乃見節義。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悅,酒食遊戲相徵逐,詡

  詡強笑語,以相取下,握手出於肺肝相示,指天日涕泣,誓生死不相背負,真若可信。一旦臨小利害,僅如毛髮比,反眼若不相識。落陷阱不一引手救,反擠之,又下石焉者,皆是也。此宜禽獸夷狄所不忍為,而其人自視以為得計。聞子厚之風,亦可以少愧矣!

  子厚前時少年,勇於為人,不自貴重顧藉,為功業可立就,故坐廢退。既退,又無相知有氣力得位者推挽,故卒死於窮裔。材不為世用,道不行於時也。使子厚在臺省時,自持其身,已能如司馬刺史時,亦自不斥;斥時有人力能舉之,且必復用不窮。然子厚斥不久,窮不極,雖有出於人,其文學辭章,必不能自力以致,必傳於後如今,無疑也。雖使子厚得所願,為將相於一時。以彼易此,孰得孰失,必有能辨之者。

 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,年四十七。以十五年七月十日,歸葬萬年先人墓側。子厚有子男二人:長曰周六,始四歲;季曰周七,子厚卒乃生。女子二人,皆幼。其得歸葬也,費皆出觀察使河東裴君行立。行立有節概,重然諾;與子厚結交,子厚亦為之盡,竟賴其力。葬子厚於萬年之墓者,舅弟盧遵。遵,涿人,性謹慎,學問不厭。自子厚之斥,遵從而家焉,逮其死不去。既往葬子厚。又將經紀其家,庶幾有始終者。銘曰:

  是惟子厚之室,既固既安,以利其嗣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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