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洪范论》苏洵

  《洪范论上》:

  《洪范》之原出于天,而畀之禹。禹传之箕子,箕子死,后世有孔安国为之《注》,刘向父子为之《传》,孔颖达为之《疏》。是一圣五贤之心,未始不欲人君审其法,従其道矣。禹与箕子之言,经也。幽微宏深不可以俄而晓者,经之常也。然而所审当得其统,所従当得其端,是故宜责孔、刘辈。今求之于其所谓《注》与《传》与《疏》者而不获,故明其统,举其端,而欲人君审従之易也。夫致至治总乎大法,树大法本乎五行,理五行资乎五事,正五事赖乎皇极。五行,含罗九畴者也。五事,检御五行者也。皇极,裁节五事者也。傥综于身,验于气,则终始常道之次靡有不顺焉。然则含罗者,其统也,裁节者,其端也。执其端而御其统,古之圣人正如是耳。今夫皇极之建也,貌必恭,恭作肃;言必従,従作乂;视必明,明作哲;听必聪,聪作谋;思必睿,睿作圣。如此则五行得其性,雨、旸、燠、寒、风皆时,而五福应矣。若夫皇极之不建也,貌不恭,厥咎狂;言不従,厥咎僭;视不明,厥咎豫;听不聪,厥咎急;思不睿,厥咎蒙。如此,则五行失其性,雨、旸、燠、寒、风皆常,而六极应矣。噫!曰得,曰时,曰福,人君孰不欲趋之;曰失,曰常,曰极,人君孰不欲逃之。然而罕能者,诸儒之过也。夫禹之畴,分之则几五十矣。诸儒不求所为统与端者,顾为之传,则向之五十又将百焉。人之心一,固不能兼百,难之而不行也。欲行之,莫若归之易:百归之五十,五十归之九,九归之三。三,五行也,五事也,皇极也。而又以皇极裁节五事,五事得而五行従,是三卒归之一也。然则所守不亦约而易乎。所守约而易,则人君孰欲弃得取失,弃时取常,弃福取极哉!以一治三,以三治九,以九治五十,以五十治百,天意也,禹意也,箕子意也。

  《洪范论中》

  或曰:古人言《洪范》莫深于歆、向之《传》,吾尝学而得之矣。今观子之论,子其未之学耶,何遽反之也。子之论曰:“皇极裁节五事,其建不建为五事之得失。”《传》则拟五事而言之,其咎、其罚、其极与五事比,非所以裁节五事也。子又曰:“皇极建则五福应,皇极不建则六极应。”《传》则条福、极而配之貌、与言、与视、与听、与思、与皇极,又非皇极兼获福、极也。然则刘之《传》,子之论,孰得乎?知

  曰:尔以箕子之知《洪范》与歆、向之知孰愈?必曰:箕子之知愈也。则吾従之。彼歆、向拂箕子意矣,吾复何取哉。虽然,彼岂不知求従箕子乎?求之过深,而惑之愈甚矣。歆、向之惑,始于福、极分应五事,遂强为之说,故其失浸广而有五焉。今其《传》以极之恶、福之攸好德归诸貌;极之夏、福之康宁归诸言;极之疾、福之寿归诸视;极之贫、福之富归诸听;极之凶短折、福之考终命归诸思。所谓福止此而已,所谓极则未尽其弱焉。遂曲引皇极以足之。皇极非五事匹,其不建之咎,止一极之弱哉?其失一也。且逆而极、顺而福,《传》之例也。至皇之不极,则其极既弱矣,吾不识皇之极,则天将以何福应之哉?若曰:五福皆应,则皇之不极,恶、忧、疾、贫、凶短折,曷不偕应哉?此乃自废其例。其失二也。箕子谓咎曰狂、僭、豫、急、蒙而已,罚曰雨、旸、燠、寒、风而已,今《传》又增咎以眊,增罚以阴,此其揠圣人之言以就固谬。况眊与蒙无异,而阴可兼之,而别名之,得乎?其失三也。《经》之首五行而次五事者,徒以五行天而五事人,人不可以先天耳。然五行之逆顺,必视五事之得失,使吾为《传》,必以五事先五行。借如《传》貌之不恭,是谓不肃,厥咎狂,则木不曲直,厥罚常雨。其余亦如之。察刘之心非不欲尔。盖五行尽于思,无以周皇极,苟如庶验增之,则虽蠢亦怪骇矣。故离五行、五事而为解,以蔽其衅。其失四也。《传》之于木,其说以为貌矣,及火、土、金、水,则思、言、视、听殊不及焉,自相驳乱。其失五也。夫九畴之于五行可以条而入者惟二,箕子陈之,盖有深旨矣。五事一也,庶验二也。验之肃、乂、哲、谋、圣,一出于五事;事之貌、言、视、听、思,一出于五行,此理之自然,可不条而入之乎?其他八政、五纪、三德、稽疑、福极,其大归虽无越于五行、五事,非可条而入之者也。条而入之,非理之自然,故其《传》必钩牵扳援,文致而强附之,然后可以仅知此福此极之所以应此事者。立言如此,其亦劳矣。且传于福、极既尔,则于八政、五纪、三德、稽疑亦当尔。而今又不尔,何也?《经》曰:“五皇极。皇建建其有极。敛时五福,用敷锡厥庶民。”此言皇极建而五福备。使《经》云皇极之不建,则必以六极易五福矣,焉在其条而入之乎?且皇极,九畴之尤贵者,故圣人位之于中,以贯上下。譬若庶验:然“曰雨、曰旸、曰燠、曰寒、曰风、曰时”,时于雨、旸、燠、寒、风,各冠其上耳,又可列之以为一验乎?若是则刘之《传》惑且强明矣。

  噫!《传》之法,二刘唱之,班固志之。后之史志五行者,孰不师而效之?世之读者久,孰不従而然之?是以胶为一论,莫有考正,吾得无言哉!○一图指传之谬出猎不宿,饮食不享,出入不节,夺民农时,及有奸谋。木不曲直貌之不恭,是谓不肃。厥咎狂厥罚常雨厥极恶,说曰顺之,其福攸好德。

  弃法律,逐功臣,杀太子,以妾为妻。火不炎上言之不従,是谓不乂。厥咎僭厥罚常旸厥极忧,说曰顺之,其福康宁。

  治宫室,饰台榭,内淫乱,犯亲戚,侮父兄。稼穑不成视之不明,是谓不哲。厥咎豫厥罚常燠厥极疾,说曰顺之,其福寿。

  好战功,轻百姓,饰城郭,侵边境。金不従革听之不聪,是谓不明。厥咎急厥罚常寒厥极贫,说曰顺之,其福富。简宗庙,不祷祠,废祭祀,逆天时。水不润下思之不睿,是谓不圣。厥咎蒙厥罚常风厥极凶短折,说曰顺之,其福考终命。皇之不极厥咎眊厥罚常阴厥极弱。○一图形今之意知

  皇极古

  之建貌恭肃斋

  言従乂主

  视明哲知

  听聪谋古

  思睿圣木曲直斋

  金従革主

  火炎上知

  水润下古

  土稼穑时雨斋

  时旸主

  时燠知

  时寒古

  时风五福斋

  皇极主

  不建貌不恭知

  言不従古

  视不明斋

  听不聪主

  思不睿木不曲直知

  金不従革古

  火不炎上斋

  水不润下主

  土不稼穑常雨知

  常旸古

  常燠斋

  常寒主

  常风六极知

  《洪范论下》:

  吾既剔去《传》疵以粹《经》,犹有秘处而先儒不白其意,或解失其旨者非一,今辨正以申之。《经》曰:“鲧陻洪水,汩陈其五行,帝乃震怒,不畀《洪范》九畴。”夫五行,一畴耳,一汩而九不畀。盖五行纲九畴,纲坏而目废也。然则五行之汩,非五事之失乎?五事之失,非皇极之不建乎?盖箕子微见其统与端矣。《经》之次第五行也以生数,至于五事也,求之五行则相克,何也?従五常,斯与相克合矣。先民之论五行也,水性智而事听,火性礼而事视,木性仁而事貌,金性义而事言,土性信而事思。及论五常也,以为德莫大于仁,仁或失于弱,故以义断之。义或失于刚,故以礼节之。礼或失于拘,故以智通之。智或失于诈,故以信正之。此五常次第所以然也。五事従之,所以亦然也。“三,八政,曰食、曰货、曰祀、曰宾、曰师”,五者不以官名之。郑康成以食为稷,以货为司货贿,以宾为大行人,是三百六十官,箕子于九畴中区区焉错举其八耳。孔颖达则曰:司货贿、大行人皆事主,非复民政。夫事虽非民,亦未害为政,孔之失滋甚焉。吾以为不然。箕子言国家之政无越是八者,周公制礼酌而用之,故建六官以主八政,食与货则天官,祀与宾则春官,师则夏官,司空则冬官,司徒则地官,司寇则秋官,此得其正矣。“七,稽疑,择建立卜筮人”,孔安国谓“知卜筮人而立之”。夫知卜筮人,天下不为鲜矣,孜孜然以择此为事,则委琐不亦甚乎?吾意,卜筮至神,人所谅而従者。导之善人,必谅而従之,蜀庄是矣。导之恶人,亦谅而従之,丘子明是也。圣人惧后人轻其职,使有如丘子明辈,故曰“择建立卜筮人”,谓择贤也。不然,司空、司徒、司寇,其择之又当甚于此云者,彼天子之卿不若卜筮之官为后世所轻,虽妇人孺子知其不可不择故也。呜呼!圣人之言,技分派别,不得其源,纷莫可晓,譬之日月、五星、十二次、二十八宿,使昧者观之,固愦愦如也,不知晷度躔次的不可紊,差之渺忽,寒暑乘逆。吾故于《洪范》明其统,举其端,削刘之惑,绳孔之失,使经意炳然如従玑衡中窥天文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