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关于翻译》原文-出自《准风月谈》

  一:关于翻译(上)〔1〕

  洛文
  因为我的一篇短文,引出了穆木天〔2〕先生的《从〈为翻译辩护〉谈到楼译〈二十世纪之欧洲文学〉》(九日《自由谈》所载),这在我,是很以为荣幸的,并且觉得凡所指摘,也恐怕都是实在的错误。但从那作者的案语里,我却又想起一个随便讲讲,也许并不是毫无意义的问题来了。那是这样的一段

  ——
  学术院(译者:当系指著者所属的俄国共产主义学院)所选的鲁易倍尔德兰的不朽的诸作,为最优秀’。在我以为此地所谓‘Academie’者,当指法国翰林院。苏联虽称学艺发达之邦,但不会为帝国主义作家作选集罢?我不知为什么楼先生那样地滥下注解?”

  究竟是那一国的Academia〔3〕呢?我不知道。自然,看作法国的翰林院,是万分近理的,但我们也不能决定苏联的大学院就“不会为帝国主义作家作选集”。倘在十年以前,是决定不会的,这不但为物力所限,也为了要保护革命的婴儿,不能将滋养的,无益的,有害的食品都漫无区别的乱放在他前面。现在却可以了,婴儿已经长大,而且强壮,聪明起来,即使将鸦片或吗啡给他看,也没有什么大危险,但不消说,一面也必须有先觉者来指示,说吸了就会上瘾,而上瘾之后,就成一个废物,或者还是社会上的害虫。

  在事实上,我曾经见过苏联的Academia新译新印的阿剌伯的《一千一夜》,意大利的《十日谈》,还有西班牙的《吉诃德先生》,英国的《鲁滨孙漂流记》〔4〕;在报章上,则记载过在为托尔斯泰印选集,为歌德〔5〕编全集——更完全的全集。倍尔德兰〔6〕不但是加特力教〔7〕的宣传者,而且是王朝主义的代言人,但比起十九世纪初德意志布尔乔亚〔8〕的文豪歌德来,那作品也不至于更加有害。所以我想,苏联来给他出一本选集,实在是很可能的。不过在这些书籍之前,想来一定有详序,加以仔细的分析和正确的批评。

  凡作者,和读者因缘愈远的,那作品就于读者愈无害。古典的,反动的,观念形态已经很不相同的作品,大抵即不能打动新的青年的心(但自然也要有正确的指示),倒反可以从中学学描写的本领,作者的努力。恰如大块的砒霜,欣赏之余,所得的是知道它杀人的力量和结晶的模样:药物学和矿物学上的知识了。可怕的倒在用有限的砒霜,和在食物中间,使青年不知不觉的吞下去,例如似是而非的所谓“革命文学”,故作激烈的所谓“唯物史观的批评”,就是这一类。这倒是应该防备的。

  我是主张青年也可以看看“帝国主义者”的作品的,这就是古语的所谓“知己知彼”。青年为了要看虎狼,赤手空拳的跑到深山里去固然是呆子,但因为虎狼可怕,连用铁栅围起来了的动物园里也不敢去,却也不能不说是一位可笑的愚人。有害的文学的铁栅是什么呢?批评家就是。

  九月十一日。

  补记:这一篇没有能够刊出。

  九月十五日。

  【注解】

  〔1〕 本篇在当时没有能够刊出,原文前三行(自“因为我的一篇短文”至“也恐怕都是实在的错误”)被移至下篇之首,并为一篇发表。

  〔2〕 穆木天(1900—1971) 吉林伊通人,诗人、翻译家,曾参加创造社。他这篇文章所谈的《二十世纪之欧洲文学》,系指苏联弗里契原著、楼建南(适夷)翻译的中文本,一九三三年上海新生命书局出版。

  〔3〕 Academia 拉丁文:科学院(旧时曾译作大学院、翰林院)。法文作Académie。法国翰林院,指法兰西学院(Académie Franéaise)。苏联大学院,指苏联科学院(A\]IX^JW H]V\ CCCP)。

  〔4〕 《一千一夜》 即《一千零一夜》,又名《天方夜谈》,阿拉伯古代民间故事集。《十日谈》,意大利薄伽丘著的故事集。《吉诃德先生》,即《堂吉诃德》,西班牙塞万提斯著的长篇小说。《鲁滨孙漂流记》,英国笛福著的长篇小说。

  〔5〕 歌德(J.W.von Goethe,1749—1832) 德国诗人、学者。主要作品有诗剧《浮士德》和小说《少年维特之烦恼》等。

  〔6〕 倍尔德兰(L.Bertrand,1866—1941) 通译路易·贝特朗,法国作家。一九二五年为法兰西学院院士。著有小说《种族之血》等及多种历史传记。

  〔7〕 加特力教 即天主教。加特力为拉丁文Catholica的音译。

  〔8〕 布尔乔亚 即资产阶级,法文Bourgeoisie的音译。

  二:关于翻译(下)〔1〕

  洛文
  但我在那《为翻译辩护》中,所希望于批评家的,实在有三点:一,指出坏的;二,奖励好的;三,倘没有,则较好的也可以。而穆木天先生所实做的是第一句。以后呢,可能有别的批评家来做其次的文章,想起来真是一个大疑问。

  所以我要再来补充几句:倘连较好的也没有,则指出坏的译本之后,并且指明其中的那些地方还可以于读者有益处。

  此后的译作界,恐怕是还要退步下去的。姑不论民穷财尽,即看地面和人口,四省是给日本拿去了,一大块在水淹,一大块在旱,一大块在打仗,只要略略一想,就知道读者是减少了许许多了。因为销路的少,出版界就要更投机,欺骗,而拿笔的人也因此只好更投机,欺骗。即有不愿意欺骗的人,为生计所压迫,也总不免比较的粗制滥造,增出些先前所没有的缺点来。走过租界的住宅区邻近的马路,三间门面的水果店,晶莹的玻璃窗里是鲜红的苹果,通黄的香蕉,还有不知名的热带的果物。但略站一下就知道:这地方,中国人是很少进去的,买不起。我们大抵只好到同胞摆的水果摊上去,化几文钱买一个烂苹果。

  苹果一烂,比别的水果更不好吃,但是也有人买的,不过我们另外还有一种相反的脾气:首饰要“足赤”,人物要“完人”。一有缺点,有时就全部都不要了。爱人身上生几个疮,固然不至于就请律师离婚,但对于作者,作品,译品,却总归比较的严紧,萧伯纳坐了大船〔2〕,不好;巴比塞〔3〕不算第一个作家,也不好;译者是“大学教授,下职官员”〔4〕,更不好。好的又不出来,怎么办呢?我想,还是请批评家用吃烂苹果的方法,来救一救急罢。

  我们先前的批评法,是说,这苹果有烂疤了,要不得,一下子抛掉。然而买者的金钱有限,岂不是大冤枉,而况此后还要穷下去。所以,此后似乎最好还是添几句,倘不是穿心烂,就说:这苹果有着烂疤了,然而这几处没有烂,还可以吃得。这么一办,译品的好坏是明白了,而读者的损失也可以小一点。

  但这一类的批评,在中国还不大有,即以《自由谈》所登的批评为例,对于《二十世纪之欧洲文学》,就是专指烂疤的;记得先前有一篇批评邹韬奋〔5〕先生所编的《高尔基》的短文,除掉指出几个缺点之外,也没有别的话。前者我没有看过,说不出另外可有什么可取的地方,但后者却曾经翻过一遍,觉得除批评者所指摘的缺点之外,另有许多记载作者的勇敢的奋斗,胥吏的卑劣的阴谋,是很有益于青年作家的,但也因为有了烂疤,就被抛在筐子外面了。

  所以,我又希望刻苦的批评家来做剜烂苹果的工作,这正如“拾荒”一样,是很辛苦的,但也必要,而且大家有益的。

  九月十一日。 

  【注解】

  〔1〕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九月十四日《申报·自由谈》。

  〔2〕 萧伯纳于一九三三年乘英国皇后号轮船周游世界,二月十七日途经上海。

  〔3〕 巴比塞(H.Barbusse,1873—1935) 法国作家。著有长篇小说《火线》、《光明》及《斯大林传》等。

  〔4〕 “大学教授,下职官员” 这是邵洵美在《十日谈》杂志第二期(一九三三年八月二十日)发表的《文人无行》一文中的话:

  “大学教授,下职官员,当局欠薪,家有儿女老少,于是在公余之暇,只得把平时借以消遣的外国小说,译一两篇来换些稿费……。”

  〔5〕 邹韬奋(1895—1944) 原名恩润,江西余江人,政论家、出版家。曾主编《生活》周刊,创办生活书店,著有《萍踪寄语》等书。《高尔基》(原书名《革命文豪高尔基》)是他根据美国康恩所著的《高尔基和他的俄国》一书编译而成,一九三三年七月上海生活书店出版。这里所谈的批评,是指林翼之的《读〈高尔基〉》一文,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七月十七日《申报·自由谈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