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孙无垢的人物列传

  长孙无垢

  《旧唐书》

  太宗文德顺圣皇后长孙氏,长安人,隋右骁卫将军晟之女也。晟妻,隋扬州刺史高敬德女,生后。少好读书,造次必循礼则。年十三,嫔于太宗。隋大业中,常归宁于永兴里,后舅高士廉媵张氏,于后所宿舍外见大马,高二丈,鞍勒皆具,以告士廉。命筮之,遇《坤》之《泰》,筮者曰:“至哉坤元,万物资生,乃顺承天。坤厚载物,德合无疆。牝马地类,行地无疆。变而之《泰》,内阳而外阴,内健而外顺,是天地交而万物通也。《象》曰:后以辅相天地之宜而左右人也。龙,《乾》之象也。马,《坤》之象也。变而为《泰》,天地交也。繇协于《归妹》,妇人之兆也。女处尊位,履中居顺也。此女贵不可言。”武德元年,册为秦王妃。时太宗功业既高,隐太子猜忌滋甚。后孝事高祖,恭顺妃嫔,尽力弥缝,以存内助。及难作,太宗在玄武门,方引将士入宫授甲,后亲慰勉之,左右莫不感激。九年,册拜皇太子妃。

  太宗即位,立为皇后。赠后父晟司空、齐献公。后性尤俭约,凡所服御,取给而已。太宗弥加礼待,常与后论及赏罚之事,对曰:“牝鸡之晨,惟家之索。妾以妇人,岂敢豫闻政事?”太宗固与之言,竟不之答。时后兄无忌,夙与太宗为布衣之交,又以佐命元勋,委以腹心,出入卧内,将任之朝政。后固言不可,每乘间奏曰:“妾既托身紫宫,尊贵已极,实不愿兄弟子侄布列朝廷。汉之吕、霍可为切骨之诫,特愿圣朝勿以妾兄为宰执。”太宗不听,竟用无忌为左武候大将军、吏部尚书、右仆射。后又密遣无忌苦求逊职,太宗不获已而许焉,改授开府仪同三司,后意乃怿。有异母兄安业,好酒无赖。献公之薨也,后及无忌并幼,安业斥还舅氏,后殊不以介意,每请太宗厚加恩礼,位至监门将军。及预刘德裕逆谋,太宗将杀之,后叩头流涕为请命曰:“安业之罪,万死无赦。然不慈于妾,天下知之,今置以极刑,人必谓妾恃宠以复其兄,无乃为圣朝累乎!”遂得减死。

  后所生长乐公主,太宗特所钟爱,及将出降,敕所司资送倍于长公主。魏徵谏曰:“昔汉明帝时,将封皇子,帝曰:‘朕子安得同于先帝子乎!’然谓长主者,良以尊于公主也,情虽有差,义无等别。若令公主之礼有过长主,理恐不可,愿陛下思之。”太宗以其言退而告后,后叹曰:“尝闻陛下重魏徵,殊未知其故。今闻其谏,实乃能以义制主之情,可谓正直社稷之臣矣。妾与陛下结发为夫妇,曲蒙礼待,情义深重,每言必候颜色,尚不敢轻犯威严,况在臣下,情疏礼隔,故韩非为之说难,东方称其不易,良有以也。忠言逆于耳而利于行,有国有家者急务,纳之则俗宁,杜之则政乱,诚愿陛下详之,则天下幸甚。”后因请遣中使赍帛五百匹,诣徵宅以赐之。太子承乾乳母遂安夫人常白后曰:“东宫器用阙少,欲有奏请。”后不听,曰:“为太子,所患德不立而名不扬,何忧少于器物也!”

  八年,从幸九成宫,染疾危惙,太子承乾入侍,密启后曰:“医药备尽,尊体不瘳,请奏赦囚徒,并度人入道,冀蒙福助。”后曰:“死生有命,非人力所加。若修福可延,吾素非为恶。若行善无效,何福可求?赦者,国之大事;佛道者,示存异方之教耳,非惟政体靡弊,又是上所不为,岂以吾一妇人而乱天下法?”承乾不敢奏,以告左仆射房玄龄,玄龄以闻,太宗及侍臣莫不嘘唏。朝臣咸请肆赦,太宗从之;后闻之,固争,乃止。将大渐,与太宗辞诀,时玄龄以谴归第,后固言:“玄龄事陛下最久,小心谨慎,奇谋秘计,皆所预闻,竟无一言漏泄,非有大故,愿勿弃之。又妾之本宗,幸缘姻戚,既非德举,易履危机,其保全永久,慎勿处之权要,但以外戚奉朝请,则为幸矣。妾生既无益于时,今死不可厚费。且葬者,藏也,欲人之不见。自古圣贤,皆崇俭薄,惟无道之世,大起山陵,劳费天下,为有识者笑。但请因山而葬,不须起坟,无用棺椁,所须器服,皆以木瓦,俭薄送终,则是不忘妾也。”十年六月己卯,崩于立政殿,时年三十六。其年十一月庚寅,葬于昭陵。

  后尝撰古妇人善事,勒成十卷,名曰《女则》,自为之序。又著论驳汉明德马皇后,以为不能抑退外戚,令其当朝贵盛,乃戒其龙马水车,此乃开其祸源而防其末事耳。且戒主守者曰:“此吾以自防闲耳。妇人著述无条贯,不欲至尊见之,慎勿言。”崩后,宫司以闻,太宗览而增恸,以示近臣曰:“皇后此书,足可垂于后代。我岂不达天命而不能割情乎!以其每能规谏,补朕之阙,今不复闻善言,是内失一良佐,以此令人哀耳!”上元元年八月,改上尊号曰文德顺圣皇后。

  《新唐书》

  太宗文德顺圣皇后长孙氏,河南洛阳人。其先魏拓拔氏,后为宗室长,因号长孙。高祖稚,大丞相、冯翊王。曾祖裕,平原公。祖兕,左将军。父晟,字季,涉书史,趫〗鸷晓兵,仕隋为右骁卫将军。

  后喜图传,视古善恶以自鉴,矜尚礼法。晟兄炽,为周通道馆学士。尝闻太穆劝抚突厥女,心志之。每语晟曰:“此明睿人,必有奇子,不可以不图昏。”故晟以女太宗。后归宁,舅高士廉妾见大马二丈立后舍外,惧,占之,遇《坤》之《泰》。卜者曰:“《坤》顺承天,载物无疆;马,地类也;之《泰》,是天地交而万物通也,又以辅相天地之宜。繇协《归妹》,妇人事也。女处尊位,履中而居顺,后妃象也。”时隐太子衅阋已构,后内尽孝事高祖,谨承诸妃,消释嫌猜。及帝授甲宫中,后亲慰勉,士皆感奋。寻为皇太子妃,俄为皇后。

  《中国古籍全录》

  性约素,服御取给则止。益观书,虽容栉不少废。与帝言,或及天下事,辞曰:“牝鸡司晨,家之穷也,可乎?”帝固要之,讫不对。后廷有被罪者,必助帝怒请绳治,俟意解,徐为开治,终不令有冤;下嫔生豫章公主而死,后视如所生;媵侍疾病,辍所御饮药资之。下怀其仁。兄无忌,於帝本布衣交,以佐命为元功,出入卧内,帝将引以辅政,后固谓不可,乘间曰:“妾托体紫宫,尊贵已极,不愿私亲更据权於朝。汉之吕、霍,可以为诫。”帝不听,自用无忌为尚书仆射。后密谕令牢让,帝不获已,乃听,后喜见颜间。异母兄安业无行,父丧,逐后、无忌还外家。后贵,未尝以为言。擢位将军。后与李孝常等谋反,将诛,后叩头曰:“安业罪死无赦。然向遇妾不以慈,户知之;今论如法,人必谓妾释憾於兄,无乃为帝累乎!”遂得减流越巂。太子承乾乳媪请增东宫什器,后曰:“太子患无德与名,器何请为?”

  从幸九成宫,方属疾,会柴绍等急变闻,帝甲而起,后舆疾以从,宫司谏止,后曰:“上震惊,吾可自安?”疾稍亟,太子欲请大赦,泛度道人,祓塞灾会。后曰:“死生有命,非人力所支。若修福可延,吾不为恶;使善无效,我尚何求?且赦令,国大事,佛、老异方教耳,皆上所不为,岂宜以吾乱天下法!”太子不敢奏,以告房玄龄,玄龄以闻,帝嗟美。而群臣请遂赦,帝既许,后固争止。及大渐,与帝决,时玄龄小谴就第,后曰:“玄龄久事陛下,预奇计秘谋,非大故,愿勿置也。妾家以恩泽进,无德而禄,易以取祸,无属枢柄,以外戚奉朝请足矣。妾生无益於时,死不可以厚葬,愿因山为垅,无起坟,无用棺椁,器以瓦木,约费送终,是妾不见忘也。”又请帝纳忠容谏,勿受谗,省游畋作役,死无恨。崩,年三十六。

  后尝采古妇人事著《女则》十篇,又为论斥汉之马后不能检抑外家,使与政事,乃戒其车马之侈,此谓开本源,恤末事。常诫守者:“吾以自检,故书无条理,勿令至尊见之。”及崩,宫司以闻,帝为之恸,示近臣曰:“后此书可用垂后,我岂不通天命而割情乎!顾内失吾良佐,哀不可已已!”谥曰文德,葬昭陵,因九嵕山,以成后志。帝自著表序始末,揭陵左。上元中,益谥文德圣皇后。

  《资治通鉴》

  长孙皇后性仁孝俭素,好读书,常与上从容商略古事,因而献替,裨益弘多。上或以非罪谴怒宫人,后亦阳怒,请自推鞫,因命囚系,俟上怒息,徐为申理,由是宫壶之中,刑无枉滥。豫章公主早丧其母,后收养之,慈爱逾于所生。妃嫔以下有疾,后亲抚视,辍己之药膳以资之,宫中无不爱戴。训诸子,常以谦俭为先,太子乳母遂安夫人尝白后,以东宫器用少,请奏益之。后不许,曰:“为太子,患在德不立,名不扬,何患无器用邪!”

  上得疾,累年不愈,后侍奉,昼夜不离侧。常系毒药于衣带,曰:“若有不讳,义不独生!”后素有气疾,前年从上幸九成宫,柴绍等中夕告变,上擐甲出阁问状,后扶疾以从,左右止之,后曰:“上既震惊,吾何心自安!”由是疾遂甚。太子言于后曰:“医药备尽而疾不瘳,请奏赦罪人及度人入道,庶获冥福。”后曰:“死生有命,非智力所移。若为善有福,则吾不为恶;如其不然,妄求何益!赦者国之大事,不可数下。道、释异端之教,蠹国病民,皆上素所不为,奈何以吾一妇人使上为所不为乎?必行汝言,吾不如速死!”太子不敢奏,私以语房玄龄,玄龄白上,上哀之,欲为之赦,后固止之。

  及疾笃,与上诀。时房玄龄以谴归第,后言于上曰:“玄龄事陛下久,小心慎密,奇谋秘计,未尝宣泄,苟无大故,愿勿弃之。妾之本宗,因缘葭莩,以致禄位,既非德举,易致颠危,欲使其子孙保全,慎勿处之权要,但以外戚奉朝请足矣。妾生无益于人,不可以死害人,愿勿以丘垄劳费天下,但因山为坟,器用瓦木而已。仍愿陛下亲君子,远小人,纳忠谏,屏谗慝,省作役,止游畋,妾虽没于九泉,诚无所恨!儿女辈不必令来,见其悲哀,徒乱人意。”因取衣中毒药以示上曰:“妾于陛下不豫之日,誓以死从乘舆,不能当吕后之地耳。”己卯,崩于立政殿。

  后尝采自古妇人得失事,为《女则》三十卷,又尝著论驳汉明德马后以不能抑退外亲,使当朝贵盛,徒戒其车如流水马如龙,是开其祸败之源而防其末流也。及崩,宫司并《女则》奏之,上览之悲恸,以示近臣曰:“皇后此书,足以垂范百世!朕非不知天命而为无益之悲,但入宫不复闻规谏之言,失一良佐,故不能忘怀耳!”乃召房玄龄,使复其位。

  十一月,庚午,葬文德皇后于昭陵。将军段志玄、宇文士及分统士众出肃章门。帝夜使宫官至二人所,士及开营内之;志玄闭门不纳,曰:“军门不可夜开。”使者曰:“此有手敕。”志玄曰:“夜中不辨真伪。”竟留使者至明。帝闻而叹曰:“真将军也!”古帝复为文刻之石,称“皇后节俭,遗言薄葬,以为‘盗贼之心,止求珍货,既无珍货,复何所求。’朕之本志,亦复如此。王者以天下为家,何必物在陵中,乃为己有。今因九嵕山为陵,凿石之工才百馀人,数十日而毕。不藏金玉,人马、器皿,皆用土木,形具而已,庶几奸盗息心,存没无累。当使百世子孙奉以为法。”上念后不已,于苑中作层观以望昭陵,尝引魏征同登,使视之。征熟视之曰:“臣昏眊,不能见。”上指示之,征曰:“臣以为陛下望献陵若昭陵,则臣固见之矣。”上泣,为之毁观。

  《贞观政要》

  太宗有一骏马,特爱之,恒于宫中养饲,无病而暴死。太宗怒养马宫人,将杀之。皇后谏曰:“昔齐景公以马死杀人,晏子请数其罪云:‘尔养马而死,尔罪一也。使公以马杀人,百姓闻之,必怨吾君,尔罪二也。诸侯闻之,必轻吾国,尔罪三也。’公乃释罪。陛下尝读书见此事,岂忘之邪?”太宗意乃解。又谓房玄龄曰:“皇后庶事相启沃,极有利益尔。”

  《魏郑公谏录》

  ①长乐公主将出降,太宗谓房玄龄等曰:“长乐公主,皇后所生,朕及皇后并所钟爱。今将出降,礼数欲有所加。”房玄龄等咸曰:“陛下所爱,欲少加之,何为不得请倍永嘉公主。”然永嘉公主即太宗之妹也。公曰:“不可。昔汉明帝欲封其子,云:‘我子岂得与先帝子等,可半楚淮阳。’前史以为美谈。天子姊妹为长公主,天子之女为公主,既加长字,即是礼有尊崇,或可情有浅深,无容礼相逾越。”太宗然其言,入谓文德皇后曰:“我欲加长乐公主礼数,魏徵不肯。”文德皇后闻之,大喜,遣中使赍钱二十万,绢四百匹,诣公宅,宣令谓公曰:“比者常闻公中正而不能得见,今论长乐公主礼事,不许增加,始验従来所闻,信非虚妄。愿公常保此心,莫移今日。喜闻公言,故令将物相赏。公有事即道,勿为形迹也。”

  ②魏王,文德皇后所生,太宗特所宠异。贵要言:三品以上多轻蔑王者。意欲诬毁公等以激怒太宗。太宗大怒,御齐政殿,引三品以上入,作色而言曰:“我有一口语,欲向卿等道:往前天子是天子,今时天子即非天子邪?往前天子儿是天子儿,今天子儿即非天子儿邪?我见隋家诸王,一品以下皆不免其踬顿,我自不许儿子纵横,卿等何为蔑我儿邪?我若教之,岂不能折辱卿等?”房玄龄以下,战栗流汗,拜谢。公正色而进曰:“当今群臣,必无敢轻魏王者。然在礼,臣子一也。传称:王人虽微,列诸侯之上,诸王用之为公卿,若不为公卿,则下土之诸侯也。今三品以上列为公卿,并天子大臣,陛下之所敬异。如其小小不是,魏王何得折辱?若国家纲纪替坏,臣所不知。以当今圣明,魏王岂得如此?且隋高祖不知礼义,宠纵诸子,使行无礼,寻皆罪黜,不可为法,亦何足道?”太宗闻之,喜形于色,谓群臣曰:“凡语理到,不可不服。朕之所言,身之私爱;魏徵所言,国家大法。朕向者忿怒,谓理在不疑;见魏徵所论,方始觉屈也。人君发言,亦何容易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