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苏轼集》第三十六卷(记十四首)

  《超然台记》苏轼

  凡物皆有可观。
  苟有可观,皆有可乐,非必怪奇玮丽者也。
  餔糟啜漓皆可以醉,果蔬草木皆可以饱。
  推此类也,吾安往而不乐?夫所为求福而辞祸者,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。
  人之所欲无穷,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。
  美恶之辨战乎中,而去取之择交乎前,则可乐者常少,而可悲者常多。
  是谓求祸而辞福。
  夫求祸而辞福,岂人之情也哉?物有以盖之矣。
  彼游于物之内,而不游于物之外。
  物非有大小也,自其内而观之,未有不高且大者也。
  彼挟其高大以临我,则我常眩乱反复,如隙中之观斗,又乌知胜负之所在?是以美恶横生,而忧乐出焉。
  可不大哀乎!

  余自钱塘移守胶西,释舟楫之安,而服车马之劳;去雕墙之美,而庇采椽之居;背湖山之观,而行桑麻之野。
  始至之日,岁比不登,盗贼满野,狱讼充斥,而斋厨索然,日食杞菊,人固疑余之不乐也。
  处之期年,而貌加丰,发之白者,日以反黑。
  余既乐其风俗之淳,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,于是治其园圃,洁其庭宇,伐安丘、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,为苟完之计。
  而园之北,因城以为台者旧矣,稍葺而新之。
  时相与登览,放意肆志焉。
  南望马耳、常山,出没隐见,若近若远,庶几有隐君子乎?而其东则卢山,秦人卢敖之所従遁也。
  西望穆陵,隐然如城郭,师尚父、齐桓公之遗烈犹有存者。
  北俯潍水,慨然太息,思淮阴之功,而吊其不终。
  台高而安,深而明,夏凉而冬温。
  雨雪之朝,风月之夕,余未尝不在,客未尝不従。
  撷园蔬,取池鱼,酿秫酒,瀹脱粟而食之,曰:乐哉游乎!

  方是时,余弟子由适在济南,闻而赋之,且名其台曰超然。
  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,盖游于物之外也。

  《雩泉记》苏轼

  常山在东武郡治之南二十里,不甚高大,而下临城中,如在山下,雉堞楼观,仿佛可数。
  自城中望之,如在城上,起居寝食,无往而不见山者。
  其神食于斯民,固宜也。
  东武滨海多风,而沟渎不留,故率常苦旱。
  祷于兹山,未尝不应。
  民以其可信而恃,盖有常德者,故谓之常山。
  熙宁八年春夏旱,轼再祷焉,皆应如响。
  乃新其庙。
  庙门之西南十五步,有泉汪洋折旋如车轮,清凉滑甘,冬夏若一,余流溢去,达于山下。
  兹山之所以能常其德,出云为雨,以信于斯民者,意其在此。
  而号称不立,除治不严,农民易之。
  乃琢石为井,其深七尺,广三之二。
  作亭于其上,而名之曰雩泉。

  古者谓吁嗟而求雨曰雩。
  今民吁嗟其所不获,而呻吟其所疾痛,亦多矣。
  吏有能闻而哀之,答其所求,如常山雩泉之可信而恃者乎!轼以是愧于神,乃作《吁嗟》之诗,以遗东武之民,使歌以祀神而勉吏云。

  吁嗟常山,东武之望。
  匪石岩岩,惟德之常。
  吁嗟雩泉,维山之滋。
  维水作聪,我民所噫。
  我歌云汉,于泉之侧。
  谁其尸之?涌溢赴节。
  堂堂在位,有号不闻。
  我愧于中,何以吁神。
  神尸其昧,我职其著。
  各率尔职,神不汝弃。
  酌山之泉,言采其蔬。
  跪以荐神,神其吐之。

  《醉白堂记》苏轼

  故魏国忠献韩公作堂于私第之池上,名之曰醉白。
  取乐天《池上》之诗,以为醉白堂之歌。
  意若有羡于乐天而不及者。
  天下之士,闻而疑之,以为公既已无愧于伊、周矣,而犹有羡于乐天,何哉?

  轼闻而笑曰:公岂独有羡于乐天而已乎?方且愿为寻常无闻之人而不可得者。
  天之生是人也,将使任天下之重,则寒者求衣,饥者求食,凡不获者求得。
  苟有以与之,将不胜其求。
  是以终身处乎忧患之域,而行乎利害之涂,岂其所欲哉!夫忠献公既已相三帝安天下矣,浩然将归老于家,而天下共挽而留之,莫释也。
  当是时,其有羡于乐天,无足怪者。
  然以乐天之平生而求之于公,较其所得之厚薄浅深,孰有孰无,则后世之论,有不可欺者矣。
  文致太平,武定乱略,谋安宗庙,而不自以为功。
  急贤才,轻爵禄,而士不知其恩。
  杀伐果敢,而六军安之。
  四夷八蛮想闻其风采,而天下以其身为安危。
  此公之所有,而乐天之所无也。
  乞身于强健之时,退居十有五年,日与其朋友赋诗饮酒,尽山水园池之乐。
  府有余帛,廪有余粟,而家有声伎之奉。
  此乐天之所有,而公之所无也。
  忠言嘉谋,效于当时,而文采表于后世。
  死生穷达,不易其操,而道德高于古人。
  此公与乐天之所同也。
  公既不以其所有自多,亦不以其所无自少,将推其同者而自托焉。
  方其寓形于一醉也,齐得丧,忘祸福,混贵贱,等贤愚,同乎万物,而与造物者游,非独自比于乐天而已。
  古之君子,其处己也厚,其取名也廉。
  是以实浮于名,而世诵其美不厌。
  以孔子之圣,而自比于老彭,自同于丘明,自以为不如颜渊。
  后之君子,实则不至,而皆有侈心焉。
  臧武仲自以为圣,白圭自以为禹,司马长卿自以为相如,扬雄自以为孟轲,崔浩自以为子房,然世终莫之许也。
  由此观之,忠献公之贤于人也远矣。

  昔公尝告其子忠彦,将求文于轼以为记而未果。
  既葬,忠彦以告,轼以为义不得辞也,乃泣而书之。

  《盖公堂记》苏轼

  始吾居乡,有病寒而欬者,问诸医,医以为蛊,不治且杀人。
  取其百金而治之,饮以蛊药,攻伐其肾肠,烧灼其体肤,禁切其饮食之美者。
  期月而百疾作,内热恶寒,而欬不已,累然真蛊者也。
  又求于医,医以为热,授之以寒药,旦朝吐之,暮夜下之,于是始不能食。
  惧而反之,则钟乳、乌喙杂然并进,而瘭疽痈疥眩瞀之状,无所不至。
  三易医而疾愈甚。
  里老父教之曰:“是医之罪,药之过也。
  子何疾之有!人之生也,以气为主,食为辅。
  今子终日药不释口,臭味乱于外,而百毒战于内,劳其主,隔其辅,是以病也。
  子退而休之,谢医却药而进所嗜,气完而食美矣,则夫药之良者,可以一饮而效。”
  従之。
  期月而病良已。

  昔之为国者亦然。
  吾观夫秦自孝公以来,至于始皇,立法更制,以镌磨炼炼其民,可谓极矣。
  萧何、曹参亲见其斫丧之祸,而收其民于百战之余,知其厌苦憔悴无聊,而不可与有为也,是以一切与之休息,而天下安。
  始参为齐相,召长老诸先生问所以安集百姓,而齐故诸儒以百数,言人人殊,参未知所定。
  闻胶西有盖公,善治黄老言,使人请之。
  盖公为言治道贵清净而民自定,推此类具言之,参于是避正堂以舍盖公,用其言而齐大治。
  其后以其所以治齐者治天下,天下至今称贤焉。

  吾为胶西守,知公之为邦人也,求其坟墓、子孙而不可得,慨然怀之。
  师其言,想见其为人,庶几复见如公者。
  治新寝于黄堂之北,易其弊陋,达其壅蔽,重门洞开,尽城之南北,相望如引绳,名之曰盖公堂。
  时従宾客僚吏游息其间,而不敢居,以待如公者焉。

  夫曹参为汉宗臣,而盖公为之师,可谓盛矣。
  而史不记其所终,岂非古之至人得道而不死者欤?胶西东并海,南放于九仙,北属之牢山,其中多隐君子,可闻而不可见,可见而不可致,安知盖公不往来其间乎?吾何足以见之!

  《李氏山房藏书记》苏轼

  象犀珠玉怪珍之物,有悦于人之耳目,而不适于用。
  金石草木丝麻五谷六材,有适于用,而用之则弊,取之则竭。
  悦于人之耳目而适于用,用之而不弊,取之而不竭,贤不肖之所得,各因其才,仁智之所见,各随其分,才分不同,而求无不获者,惟书乎!

  自孔子圣人,其学必始于观书。
  当是时,惟周之柱下史聃为多书。
  韩宣子适鲁,然后见《易象》与《鲁春秋》。
  季札聘于上国,然后得闻《诗》之风、雅、颂。
  而楚独有左史倚相,能读《三坟》、《五典》、《八索》、《九丘》。
  士之生于是时,得见《六经》者盖无几,其学可谓难矣。
  而皆习于礼乐,深于道德,非后世君子所及。
  自秦、汉以来,作者益众,纸与字画日趋于简便,而书益多,世莫不有,然学者益以苟简,何哉?余犹及见老儒先生,自言其少时,欲求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而不可得,幸而得之,皆手自书,日夜诵读,惟恐不及。
  近岁市人转相摹刻诸子百家之书,日传万纸,学者之于书,多且易致如此,其文词学术,当倍蓰于昔人,而后生科举之士,皆束书不观,游谈无根,此又何也?

  余友李公择,少时读书于卢山五老峰下白石庵之僧舍。
  公择既去,而山中之人思之,指其所居为李氏山房。
  藏书凡九千余卷。
  公择既已涉其流,探其源,采剥其华实,而咀嚼其膏味,以为己有,发于文词,见于行事,以闻名于当世矣。
  而书固自如也,未尝少损。
  将以遗来者,供其无穷之求,而各足其才分之所当得。
  是以不藏于家,而藏于其所故居之僧舍,此仁者之心也。

  余既衰且病,无所用于世,惟得数年之间尽读其所未见之书,而卢山固所愿游而不得者,盖将老焉。
  尽发公择之藏,拾其余弃以自补,庶有益乎?而公择求余文以为记,乃为一言,使来者知昔之君子见书之难,而今之学者有书而不读为可惜也。

  《宝绘堂记》苏轼

  君子可以寓意于物,而不可以留意于物。
  寓意于物,虽微物足以为乐,虽尤物不足以为病。
  留意於物,虽微物足以为病,虽尤物不足以为乐。
  老子曰:“五色令人目盲,五音令人耳聋,五味令人口爽,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。”
  然圣人未尝废此四者,亦聊以寓意焉耳。
  刘备之雄才也,而好结髦。
  嵇康之达也,而好锻炼。
  阮孚之放也,而好蜡屐。
  此岂有声色臭味也哉,而乐之终身不厌。

  凡物之可喜,足以悦人而不足以移人者,莫若书与画。
  然至其留意而不释,则其祸有不可胜言者。
  钟繇至以此呕血发冢,宋孝武、王僧虔至以此相忌,桓玄之走舸,王涯之复壁,皆以儿戏害其国,凶其身。
  此留意之祸也。

  始吾少时,尝好此二者,家之所有,惟恐其失之,人之所有,惟恐其不吾予也。
  既而自笑曰:吾薄富贵而厚于书,轻死生而重画,岂不颠倒错缪失其本心也哉?自是不复好。
  见可喜者虽时复蓄之,然为人取去,亦不复惜也。
  譬之烟云之过眼,百鸟之感耳,岂不欣然接之,去而不复念也。
  于是乎二物者常为吾乐而不能为吾病。

  驸马都尉王君晋卿虽在戚里,而其被服礼义,学问诗书,常与寒士角。
  平居攘去膏粱,屏远声色,而従事于书画,作宝绘堂于私第之东,以蓄其所有,而求文以为记。
  恐其不幸而类吾少时之所好,故以是告之,庶几全其乐而远其病也。

  熙宁十年七月二十二日记

  《眉山远景楼记》苏轼

  吾州之俗,有近古者三。
  其士大夫贵经术而重氏族,其民尊吏而畏法,其农夫合耦以相助。
  盖有三代、汉、唐之遗风,而他郡之所莫及也。
  始朝廷以声律取士,而天圣以前,学者犹袭五代之弊,独吾州之士,通经学古,以西汉文词为宗师。
  方是时,四方指以为迂阔。
  至于郡县胥史,皆挟经载笔,应对进退,有足观者。
  而大家显人,以门族相上,推次甲乙,皆有定品,谓之江乡。
  非此族也,虽贵且富,不通婚姻。
  其民事太守县令,如古君臣,既去,辄画像事之,而其贤者,则记录其行事以为口实,至四五十年不忘。
  富商小民,常储善物而别异之,以待官吏之求。
  家藏律令,往往通念而不以为非,虽薄刑小罪,终身有不敢犯者。
  岁二月,农事始作。
  四月初吉,谷稚而草壮,耘者毕出。
  数十百人为曹,立表下漏,鸣鼓以致众。
  择其徒为众所畏信者二人,一人掌鼓,一人掌漏,进退作止,惟二人之听。
  鼓之而不至,至而不力,皆有罚。
  量田计功,终事而会之,田多而丁少,则出钱以偿众。
  七月既望,谷艾而草衰,则仆鼓决漏,取罚金与偿众之钱,买羊豕酒醴,以祀田祖,作乐饮食,醉饱而去,岁以为常。
  其风俗盖如此。

  故其民皆聪明才智,务本而力作,易治而难服。
  守令始至,视其言语动作,辄了其为人。
  其明且能者,不复以事试,终日寂然。
  苟不以其道,则陈义秉法以讥切之,故不知者以为难治。

  今太守黎侯希声,轼先君子之友人也。
  简而文,刚而仁,明而不苟,众以为易事。
  既满将代,不忍其去,相率而留之,上不夺其请。
  既留三年,民益信,遂以无事。
  因守居之北墉而增筑之,作远景楼,日与宾客僚吏游处其上。
  轼方为徐州,吾州之人以书相往来,未尝不道黎侯之善,而求文以为记。

  嗟夫,轼之去乡久矣。
  所谓远景楼者,虽想见其处,而不能道其详矣。
  然州人之所以乐斯楼之成而欲记焉者,岂非上有易事之长,而下有易治之俗也哉!孔子曰:“吾犹及史之阙文也。
  有马者借人乘之。
  今亡矣夫。”
  是二者,于道未有大损益也,然且录之。
  今吾州近古之俗,独能累世而不迁,盖耆老昔人岂弟之泽,而贤守令抚循教诲不倦之力也,可不录乎!若夫登临览观之乐,山川风物之美,轼将归老于故丘,布衣幅巾,従邦君于其上,酒酣乐作,援笔而赋之,以颂黎侯之遗爱,尚未晚也。

  元丰元年七月十五日记

  《滕县公堂记》苏轼

  君子之仕也,以其才易天下之养也。
  才有大小,故养有厚薄。
  苟有益于人,虽厉民以自养不为泰。
  是故饮食必丰,车服必安,宫室必壮,使令之人必给,则人轻去其家而重去其国。
  如使衣食菲恶不如吾私,宫室弊陋不如吾庐,使令之人朴野不足不如吾僮奴,虽君子安之无不可者,然人之情所以去父母捐坟墓而远游者,岂厌安逸而思劳苦也哉!至于宫室,盖有所従受,而传之无穷,非独以自养也。
  今日不治,后日之费必倍。
  而比年以来,所在务为俭陋,尤讳土木营造之功,欹仄腐坏,转以相付,不敢擅易一椽,此何义也?

  滕,古邑也。
  在宋、鲁之间,号为难治。
  庭宇陋甚,莫有葺者。
  非惟不敢,亦不暇。
  自天圣元年,县令太常博士张君太素,实始改作。
  凡五十有二年,而赞善大夫范君纯粹,自公府掾谪为令,复一新之。
  公堂吏舍凡百一十有六间,高明硕大,称子男邦君之居。
  而寝室未治,范君非嫌于奉己也,曰:“吾力有所未暇而已。”
  昔毛孝先、崔季珪用事,士皆变易车服以求名,而徐公不改其常,故天下以为泰。
  其后世俗日以奢靡,而徐公固自若也,故天下以为啬。
  君子之度一也,时自二耳。

  元丰元年七月二十二日,尚书祠部员外郎直史馆权知徐州军事苏轼记

  《庄子祠堂记》苏轼

  庄子,蒙人也。
  尝为蒙漆园吏。
  没千余岁,而蒙未有祀之者。
  县令秘书丞王兢始作祠堂,求文以为记。

  谨按《史记》,庄子与梁惠王、齐宣王同时,其学无所不窥,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。
  故其著书十余万言,大抵率寓言也。
  作《渔父》、《盗蹠》、《胠箧》,以诋訾孔子之徒,以明老子之术。
  此知庄子之粗者。
  余以为庄子盖助孔子者,要不可以为法耳。
  楚公子微服出亡,而门者难之。
  其仆操箠而骂曰:“隶也不力。”
  门者出之。
  事固有倒行而逆施者。
  以仆为不爱公子,则不可;以为事公子之法,亦不可。
  故庄子之言,皆实予而文不予,阳挤而阴助之,其正言盖无几。
  至于诋訾孔子,未尝不微见其意。
  其论天下道术,自墨翟、禽滑厘、彭蒙、慎到、田骈、关尹、老聃之徒,以至于其身,皆以为一家,而孔子不与,其尊之也至矣。

  然余尝疑《盗蹠》、《渔父》,则若真诋孔子者。
  至于《让王》、《说剑》,皆浅陋不入于道。
  反复观之,得其《寓言》之意,终曰:“阳子居西AA54于秦,遇老子。
  老子曰:‘而睢睢,而盱盱,而谁与居。
  太白若辱,盛德若不足。
  ’阳子居蹴然变容。
  其往也,舍者将迎其家,公执席,妻执巾栉,舍者避席,炀者避灶。
  其反也,舍者与之争席矣。”
  去其《让王》、《说剑》、《渔父》、《盗蹠》四篇,以合于《列御寇》之篇,曰:“列御寇之齐,中道而反,曰:‘吾惊焉,吾食于十浆,而五浆先馈。
  ’”然后悟而笑曰:“是固一章也。”
  庄子之言未终,而昧者剿之以入其言。
  余不可以不辨。
  凡分章名篇,皆出于世俗,非庄子本意。

  元丰元年十一月十九日记

  《放鹤亭记》苏轼

  熙宁十年秋,彭城大水,云龙山人张君之草堂,水及其半扉。
  明年春,水落,迁于故居之东,东山之麓。
  升高而望,得异境焉,作亭于其上。
  彭城之山,冈岭四合,隐然如大环,独缺其西一面,而山人之亭适当其缺。
  春夏之交,草木际天。
  秋冬雪月,千里一色。
  风雨晦明之间,俯仰百变。
  山人有二鹤,甚驯而善飞。
  旦则望西山之缺而放焉,纵其所如,或立于陂田,或翔于云表,暮则傃东山而归。
  故名之曰放鹤亭。

  郡守苏轼,时従宾客僚吏往见山人,饮酒于斯亭而乐之,揖山人而告之曰:“子知隐居之乐乎?虽南面之君,未可与易也。
  《易》曰:‘鸣鹤在阴,其子和之。
  ’《诗》曰:‘鹤鸣于九皋,声闻于天。
  ’盖其为物,清远闲放,超然于尘垢之外,故《易》、诗人以比贤人君子。
  隐德之士,狎而玩之,宜若有益而无损者。
  然卫懿公好鹤则亡其国。
  周公作《酒诰》,卫武公作《抑》戒,以为荒惑败乱无若酒者,而刘伶、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后世。
  嗟夫,南面之君,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,好之则亡其国,而山林遁世之士,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,而况于鹤乎?由此观之,其为乐未可以同日而语也。”
  山人忻然而笑曰:“有是哉。”
  乃作放鹤招鹤之歌曰:

  鹤飞去兮西山之缺,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。
  翻然敛翼,婉将集兮,忽何所见,矫然而复击。
  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,啄苍苔而履白石。
  鹤归来兮,东山之阴。
  其下有人兮,黄冠草履葛衣而鼓琴。
  躬耕而食兮,其余以汝饱。
  归来归来兮,西山不可以久留。

  元丰元年十一月初八日记

  《思堂记》苏轼

  建安章质夫,筑室于公堂之西,名之曰思。
  曰:“吾将朝夕于是,凡吾之所为,必思而后行,子为我记之。”
  嗟夫,余天下之无思虑者也。
  遇事则发,不暇思也。
  未发而思之,则未至。
  已发而思之,则无及。
  以此终身,不知所思。
  言发于心而冲余口,吐之则逆人,茹之则逆余。
  以为宁逆人也,故卒吐之。
  君子之于善也,如好好色;其于不善也,如恶恶臭。
  岂复临事而后思,计议其美恶,而避就之哉!是故临义而思利,则义必不果;临战而思生,则战必不力。
  若夫穷达得丧,死生祸福,则吾有命矣。
  少时遇隐者曰:“孺子近道,少思寡欲。”
  曰:“思与欲,若是均乎?”曰:“甚于欲。”
  庭有二盎以畜水,隐者指之曰:“是有蚁漏。”
  “是日取一升而弃之,孰先竭?”曰:“必蚁漏者。”
  思虑之贼人也,微而无间。
  隐者之言,有会于余心,余行之。
  且夫不思之乐,不可名也。
  虚而明,一而通,安而不懈,不处而静,不饮酒而醉,不闭目而睡。
  将以是记思堂,不亦缪乎。
  虽然,言各有当也。
  万物并育而不相害,道并行而不相悖。
  以质夫之贤,其所谓思者,岂世俗之营营于思虑者乎?《易》曰无思也,无为也。
  我愿学焉。
  《诗》曰思无邪。
  质夫以之。

  元丰元年正月二十四日记

  《游桓山记》苏轼

  元丰二年正月己亥晦,春服既成,従二三子游于泗之上。
  登桓山,入石室,使道士戴日祥鼓雷氏之琴,操《履霜》之遗音,曰:“噫嘻悲夫,此宋司马桓魋之墓也。”
  或曰:“鼓琴于墓,礼欤?”曰:“礼也。
  季武子之丧,曾点倚其门而歌。
  仲尼,日月也,而魋以为可得而害也。
  且死为石椁,三年不成,古之愚人也。
  余将吊其藏,而其骨毛爪齿,既已化为飞尘,荡为冷风矣,而况于椁乎,况于従死之臣妾、饭含之贝玉乎?使魋而无知也,余虽鼓琴而歌可也。
  使魋而有知也,闻余鼓琴而歌知哀乐之不可常、物化之无日也,其愚岂不少瘳乎?”二三子喟然而叹,乃歌曰:“桓山之上,维石嵯峨兮。
  司马之恶,与石不磨兮。
  桓山之下,维水弥弥兮。
  司马之藏,与水皆逝兮。”
  歌阕而去。
  従游者八人:毕仲孙、舒焕、寇昌朝、王适、王遹、王肄、轼之子迈、焕之子彦举。

  《灵壁张氏园亭记》苏轼

  道京师而东,水浮浊流,陆走黄尘,陂田苍莽,行者倦厌。
  凡八百里,始得灵壁张氏之园于汴之阳。
  其外修竹森然以高,乔木蓊然以深。
  其中因汴之余浸,以为陂池,取山之怪石,以为岩阜。
  蒲苇莲芡,有江湖之思。
  椅桐桧柏,有山林之气。
  奇花美草,有京洛之态。
  华堂厦屋,有吴蜀之巧。
  其深可以隐,其富可以养。
  果蔬可以饱邻里,鱼鳖笋茹可以馈四方之宾客。
  余自彭城移守吴兴,由宋登舟,三宿而至其下。
  肩舆叩门,见张氏之子硕。
  硕求余文以记之。

  维张氏世有显人,自其伯父殿中君,与其先人通判府君,始家灵壁,而为此园,作兰皋之亭以养其亲。
  其后出仕于朝,名闻一时,推其余力,日增治之,于今五十余年矣。
  其木皆十围,岸谷隐然。
  凡园之百物,无一不可人意者,信其用力之多且久也。

  古之君子,不必仕,不必不仕。
  必仕则忘其身,必不仕则忘其君。
  譬之饮食,适于饥饱而已。
  然士罕能蹈其义、赴其节。
  处者安于故而难出,出者狃于利而忘返。
  于是有违亲绝俗之讥,怀禄苟安之弊。
  今张氏之先君,所以为其子孙之计虑者远且周,是故筑室蓺园于汴、泗之间,舟车冠盖之冲,凡朝夕之奉,燕游之乐,不求而足。
  使其子孙开门而出仕,则跬步市朝之上,闭门而归隐,则俯仰山林之下。
  于以养生治性,行义求志,无适而不可。
  故其子孙仕者皆有循吏良能之称,处者皆有节士廉退之行。
  盖其先君子之泽也。

  余为彭城二年,乐其土风。
  将去不忍,而彭城之父老亦莫余厌也,将买田于泗水之上而老焉。
  南望灵壁,鸡犬之声相闻,幅巾杖屦,岁时往来于张氏之园,以与其子孙游,将必有日矣。

  元丰二年三月二十七日记

  《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》苏轼

  竹之始生,一寸之萌耳,而节叶具焉。
  自蜩腹蛇蚹以至于剑拔十寻者,生而有之也。
  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,叶叶而累之,岂复有竹乎!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,执笔熟视,乃见其所欲画者,急起従之,振笔直遂,以追其所见,如兔起鹘落,少纵则逝矣。
  与可之教予如此。
  予不能然也,而心识其所以然。
  夫既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,内外不一,心手不相应,不学之过也。
  故凡有见于中而操之不熟者,平居自视了然,而临事忽焉丧之,岂独竹乎!子由为《墨竹赋》以遗与可曰:“庖丁,解牛者也,而养生者取之。
  轮扁,斫轮者也,而读书者与之。
  今夫夫子之托于斯竹也,而予以为有道者,则非耶?”子由未尝画也,故得其意而已。
  若予者,岂独得其意,并得其法。

  与可画竹,初不自贵重,四方之人持缣素而请者,足相蹑于其门。
  与可厌之,投诸地而骂曰:“吾将以为袜。”
  士大夫传之以为口实。
  及与可自洋州还,而余为徐州。
  与可以书遗余曰:“近语士大夫,吾墨竹一派,近在彭城,可往求之。
  袜材当萃于子矣。”
  书尾复写一诗,其略曰:“拟将一段鹅溪绢,扫取寒梢万尺长。”
  予谓与可,竹长万尺,当用绢二百五十匹,知公倦于笔砚,愿得此绢而已。
  与可无以答,则曰:“吾言妄矣,世岂有万尺竹也哉。”
  余因而实之,答其诗曰:“世间亦有千寻竹,月落庭空影许长。”
  与可笑曰:“苏子辩则辩矣。
  然二百五十匹,吾将买田而归老焉。”
  因以所画筼筜谷偃竹遗予,曰:“此竹数尺耳,而有万尺之势。”
  筼筜谷在洋州,与可尝令予作《洋州三十咏》,筼筜谷其一也。
  予诗云:“汉川修竹贱如蓬,斤斧何曾赦箨龙。
  料得清贫馋太守,渭滨千亩在胸中。”
  与可是日与其妻游谷中,烧笋晚食,发函得诗,失笑喷饭满案。

  元丰二年正月二十日,与可没于陈州。
  是岁七月七日,予在湖州曝书画,见此竹,废卷而哭失声。
  昔曹孟德《祭桥公文》,有“车过”、“腹痛”之语,而予亦载与可畴昔戏笑之言者,以见与可于予亲厚无间如此也。